还是那个黄昏的海崖,艾东再次见到了吴歆。
这一次,吴歆正对着他,每一根发丝都无力的垂着。
“路径已打开,这里是囚者的记忆。”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对不起,要说的对不起太多了……从头讲吧。”
“先等等。”艾东走上前,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可惜并没有什么触感,“艾茵她……”
“你什么都不用说的,我不是吴歆,只是一段记忆,一些感受,缭绕的灵魂,你马上将拥有我,和其他的149个灵魂。”吴歆转过身看着大海,“这是37亿年前的地球,第一代囚者刚刚播下了生命的种子,这是他的记忆,也即将成为你的记忆。”
顺着她的手,艾东看到了红色的海洋:“所以,现实中的吴歆,真的已经死了对么。”
“别急,我能看到你的记忆,你的感受,以及你身体在外部世界的状态。”吴歆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依然显出了些许遗憾,“现在这样,只能慢慢讲了,时间来得及,很快会讲到吴歆的故事的。”
场面转换,来到了一处高原上的草场。
一大群羊在吃着草,几只牧羊犬趴在羊群的几个边角,牧羊人则躺在很远的地方,扣着帽子睡午觉。
“这是143代囚者的记忆。”吴歆走到一只小羊羔身前缓缓蹲下,“你看到了什么?”
“羊。”艾东跟着走过去,但他只是看着吴歆。
“但囚者143,看到的是牲畜,被圈养起来的食用牲畜。”吴歆轻抚着羊羔道,“他想知道,这些牲畜又看到了什么,它们是否知道自己的处境,或是仅仅活在自己所能理解的草场中,活在这个有限的群体里,只争朝夕。”
艾东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并没有说出来。
“这些羊大概只知道吃草,睡觉,和躲避牧羊犬,它们永远无法洞察什么叫牧场,什么又叫牲畜,同时,在这些羊眼里,牧羊人差不多算是上帝般的存在吧,囚者143这么想着。”吴歆抬起头道,“上帝指引着它们,将草原赏赐给他们,真的很像《圣经》呢。想到这里,143笑了。”
艾东并没有什么情绪,在这里他是平静的,似乎脱离了那些身体激素的刺激,也随之失去了愤怒、惊讶与恐惧。
场景随之一转,来到了一座古老的工业化城市,吴歆抱着一个脏兮兮的洋娃娃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滚滚浓烟。
“这是囚者148的记忆,他所在的城市正历经战争。”吴歆伸手触向天际的浓烟,“他很纠结,不知是否该终止这一切,他想到了143看到的羊群,战争犹如突如其来的瘟疫,污染就像被连根咀嚼的草芽,羊在死去,草场在荒芜,是时候了么?”
场景再次切换,这次是一个现代手术室,护士将一个婴儿举起,让刚刚分娩妈妈看清。
妈妈是吴歆,女儿则是艾茵。
即便艾东已经没有太多的情感波动,但此时依然低下了头。
“这是囚者150,吴歆的记忆,她同样也想到了143看到的羊群。这个孩子,就像是刚刚诞下的小羊羔,极尽千般宠爱,但命运早已写死。‘她也会被屠宰吧。’囚者150这么想着。”吴歆上前抱起了婴儿,走到艾东面前,“就在这一刻,囚者150决定,将一切改写。”
吴歆抱着婴儿,轻轻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囚者150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她个人的选择,而是历经37亿年的时光,150个代际传承的结果。”
“但150知道,她是囚者,没有自由。”吴歆又轻轻推开了孩子,不舍的看着,“她要创造不属于她的希望,给予她无法拥有的自由,给这个孩子。”
场景切换,来到了某一届奥运会的开幕式。
吴歆站在高台上,看着入场的队伍:“那么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艾东起身,与她并肩站在台前。
他抬起手,感觉自己的手掌像是一片遮住了整片天空的乌云。
“一座5.1亿平方公里,名为地球的牧场。”
“一群自称为人类,只争朝夕的羔羊。”
“一只名为囚者,被奉为主的牧羊犬。”
“已决心背叛主任的牧羊犬。”吴歆静静地叹道,“这也是你必将做的事情,对吧——第151代囚者,艾东。”
……
两辆大客车高速行驶在公路上,林溪行、白河、吴羽伦和钱镛坐在其中一辆的尾部,利用途中的时间继续得到钱镛的坦白。
“就是这样。”钱镛坦白的时候显得很兴奋,“地球只是一座农场,我们都是牲畜,主是管理我们这些牲畜的人,我们会被屠宰送往主的世界。关于主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最初播下了生命的种子,并进行了长达几十亿年的筛选,最终确定我们人类是最可口的牲畜,任由我们生长,然后屠宰。”
钱镛拍着腿惨笑道:“哈哈哈,这样才对么,为什么宗教里的神啊,主啊,都责无旁贷地拯救人类呢?没道理啊,他们吃饱了撑的么?这样才有道理么,我们是他们养的牲畜,所以他们才要帮助我们,把我们喂得肥肥的啊!哈哈哈,这是不是特别扯淡?”
“太过扯淡……反而显得很真实……”吴羽伦低着头,手心手背全是汗,“那尹疏算什么?”
“主的代言人,替主做事,大人奸,牲畜头子。”钱镛指着自己道,“其实我也算是人奸了,但请容我辩解一句——我们根本无法抵抗主的力量,并且主世界的收割是一次性的,并不需要可持续性发展,把人类收割完了,就会培育新的牲畜,正常来说是这样的,但这次收割起来挺麻烦的,所以主找到了我们,如果我们愿意帮他做事,组织牲畜们排队进入屠宰机,他可以留下几个活口自生自灭。我们也没办法,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让人类免于全军覆灭的唯一选择。于是在收割之后,也就是消失之后,我们这帮人奸,有不少都像我这样投入到重建之中,希望尽快恢复秩序,也算是对自己良心的一点点安慰,啊……”
他突然尖叫一声,转头望去,才发现右肩已经被一柄唐刀刺穿。
“良心?屎做的良心。”白河反手握着刀柄,扭动着刀身咒骂道,“无法抵抗?那他妈我在做什么?小鈤本来的时候,就是你们这种废物喊着无法抵抗,看看他妈游击队在做什么?等你没用了,我会把你的四肢都削掉扔进屎坑里,看着你被屎淹死。”
“白河……我真的……很佩服你……甚至是羡慕你……”钱镛的骨头被刮得瑟瑟作响,但他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痛苦,反而有一种罪有应得的释然,“但我说的无法抵抗,是生物学上的。”
林溪行抬手按住了白河:“再贸然出手,我会先把你扔进屎坑。”
“那还辛苦你把我扔到女孩那边。”白河抽回了刀子,“不是什么癖好,横竖都得进去,女的总比男的强一些。”
林溪行没再理会白河,只冲钱镛点头道:“没人会再伤害你,请解释一下原理。”
“这只是我推测的,站在西多罗夫的肩膀上,或者是烂泥上。”钱镛接过吴羽伦递来的纱布,一面堵住伤口一面说道,“人体裂解的时候,我们都在场,而且尹疏没有任何防辐射装备,因此我认为,裂解的力量并非来自外部,而是人体内部,尹疏播放的声音,应该是启动裂解的指令,人体一旦接收到这个指令,便会立刻理解,就像程序的自我删除一样。”
“这个更玄。”吴羽伦道。
“是的,但我似乎找到了一个支撑。”钱镛看着三人道,“试想一下,人类如果要创造AI生命,一定要确保它绝对不能失控,最简单最绝对的方法是什么?”
“将嵌入一段绝对无法更改的最底层代码,嵌入组成AI生命最基础单元之中。”吴羽伦想也不想说道,“这段代码的唯一内容是自毁,可以有很多触发条件,甚至是我打一个响指。”
“你真的……太不一般了。”钱镛惊道。
“恰好关心人工智能罢了,数动CEO张天迎知道么,我跟他谈笑风生。”吴羽伦摆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人类被嵌入了类似的自毁代码,这个猜想成立,但也只是猜想。”
“是有基础的猜想。”林溪行不自觉地抓起了下巴,神色忧虑,“人类的DNA中,有超过90%是无效的片段,这些序列并不提供任何遗传信息,就像程序里的垃圾一样堆在那里,没人知道其作用,但它却从受精卵开始,遍布了人体的每个细胞。不仅是人类,地球所有的生命中,都包含着这样的目的未知的序列,这些东西从几十亿年前的第一个DNA分子,一直复制并遗传到了今天,被称为创世神的谜语。”
一股寒意同时席卷着几人。
“我好像……知道了……”吴羽伦低头粗喘着气,使劲抓着心口,好像要把什么坏东西掏出来一样,“我读过一首诗,有关生物大灭绝的诗,我一直在想,到底用怎样的方法才能让那些生物全部消失的……现在我明白了,这不是谜语,而是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