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七年。
盛夏。
皇宫内御花园里草木茂盛繁花锦簇，几个孩子追逐吵闹在其中，完顾不上头顶毒辣辣的日头。
“别跑！别跑！”沈圆大喊一声，提溜着裙子撒丫子往前冲去。一下子扑倒一个**岁的男孩，把他按倒在地抡起拳头就朝他打去：“郑灿朝，叫你跑！叫你跑！有胆欺负别人，还跑什么呀！”
旁边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边咧着嘴哭，一边屁颠屁颠跟在沈圆身后：“呜呜呜……姐姐打他！打他！他欺负我！”
“钦儿你别怕，姐姐保护你！”沈圆回头安慰一句高钦，又扭头拎起身下败将的领口子大吼一嗓子：“以后还敢不敢胡八道了？”
“我就！我就！就是他父皇欺负我母亲和我舅舅，拿走了我们家的西……沈圆你敢打我，我给你告我母亲和六姨去！叫我六姨揍你！”
“呸！臭不要脸，你还敢告状！”沈圆又是一拳打了下去。
一旁的宫人看着胆战心惊，连忙喊了勤政阁的环姑姑追过来拉架。三个主子，一个是当今的太子，一个是大公主和郑国公的长子，一个又是沈国公和六公主的女儿。旁的不，单这一个丫头犯起浑来，就能超他爹当年的丰功伟绩了。这满宫里能拉架的，除了皇上皇后娘娘，也只有六公主从前的贴身侍女环了。
“别打了别打了！”环连忙拉起沈圆来，拧着眉头恐吓一声：“二姐，上次您和高均打架，皇后娘娘已经替您和皇上开脱了。了是最后一次，这回叫皇上知道了，定要责罚你！”
沈圆被环拦在身后，犹不服气，跳着脚挣脱环的束缚骂郑灿朝：“哼！我皇舅舅要罚，我自去领，但今天非要打他不可！”
“哼！你打啊你打啊！沈圆你就是个假子，泼妇！”郑灿朝看见有人拉架，心安不少连忙挑衅道：“怪不得你娘生不了弟弟，就是生你生错了！”
“这话你听谁的？”沈圆暴走，一下子扭开环又冲过去：“叫你胡！你看我不打死你！”
“快拉走！”环连忙去抓沈圆，又急急地吩咐下人道：“还不快把公爷带走，留在这里我能拉着二姐几时？”
一旁战战兢兢不敢靠近的太监这才拉着郑灿朝苦口婆心劝道：“公爷，咱们少几句吧……”
这边正混乱着，却听得身后有人威严又沉着地咳嗽一声训斥道：“你们胡闹什么？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众人连忙回头，却见皇帝高承颜背手而立，正冷脸瞧着他们：“朕命你们入宫读书，是希望你们明事理。是叫你们打架的吗？”
一看皇上来了，众人连忙下跪。沈圆也不得不撅着嘴跪下请安。
“父皇……呜呜呜……是公爷他……呜呜呜”的太子高钦一见父亲立马眼泪汪汪地开始告状，可不料高承颜冷脸训一句：“不许哭，好好话！”
闻言太子吸了吸鼻涕，不敢再话了。
这时听到消息的皇后娘娘吴湘风风火火的赶来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哼！”高承颜轻哼一声，点了点三个孩子道：“你们三个，随朕来。”
“皇上……”吴湘开口唤一句，试图求情道：“孩子们还，您”
不料高承颜抬了抬手示意她别再管：“去冬，去传沈国公和郑国公入宫。”
“是。”
高承颜罢对着吴湘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又板起脸来呵斥一句道：“你们还不快走！”
只是他话音才落，却见沈圆跪着磕了一个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俩道：“皇舅舅，皇后娘娘，女有话要。”
转眼进了宫殿，吴湘看了看高承颜，才柔声问道：“圆啊，你才要什么？”
“皇后娘娘，我知道私下里告状不好。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我不想和郑灿朝高钧一起读书了。”沈圆抬头盯着吴湘认真地问道：“您能给他们换个堂吗？”
“为何？”回答的是高承颜，他疑惑问道：“郑灿朝是你大姨的儿子，高钧是你三姨的儿子。你们都是表兄妹，为何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读书？”
“回皇舅舅。”沈圆磕了一个头道：“他们这几日总您抢了他们家的西，您是强盗，钦儿……不是，太子是强盗的儿子，因为这事他们两个总欺负太子。今天也是……”
“抢西？强盗？”高承颜略微疑惑片刻，很快就想明白了沈圆话里的意思。于是便勾起嘴角漠然地笑了笑，继续问道：“然后呢？”
“他们故意绊倒太子，还偷太子的作业，故意让先生骂他。”沈圆又磕头道：“我知道打架不好，可他们欺人太甚……”
“好，朕知道了。”高承颜点了点头，知道这是侠女沈圆又替自己那个软弱绵善好哭的儿子出头了。
“那……皇舅舅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爹爹啊……”沈圆听着高承颜的口气松了下来，连忙求情道：“别告诉我爹爹了……”
“你先出去吧。”高承颜眉眼间略略有了一丝笑意，但仍板着脸道：“不论如何，女孩子打架总归是不对的。你看看你，哪里有半分女孩子的样子？还敢和朕求情？”
“我母亲了，我爱什么样就什么样，谁女孩一定不能打架呢……”沈圆声嘟囔一句，听得高承颜又是剑眉倒竖，扭头对着吴湘埋怨道：“瞧瞧你那个六妹妹，自己胆守规矩，倒是把孩子教的这么大胆！”
“好啦。”吴湘抿嘴一笑：“圆儿你先出去吧，我和你皇舅舅有话要。”
待沈圆出去，高承颜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他冷笑一声道：“这么些年过去了，朕待他们素来宽厚，不料他们依旧是耿耿于怀，竟然教孩子们这些话！”
“皇上。”吴湘抬手握了握他的手道，柔和劝道：“这事怕是有误会吧。大公主和郑国公都是知道分寸的，应该不会教孩子乱的。”
“郑国公不会，大公主和三公主可就未必了。”高承颜无奈又气愤：“最近朕知道她俩和前朝废太子有走动。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他们倒是当朕是个好欺负的不成？”
“哎……”吴湘心中无奈，可自己立场也尴尬不好开口话，只能劝道：“大人的恩怨终究是大人的事，孩子们还，也是被人利用了。我们就不要计较那么多，毕竟稚子无辜。”
“哼……”高承颜不动声色地垂眸理了理衣摆道：“我看未必，倒不如听了圆的，叫那两个兔崽子出去念书好了。朕懒得再一视同仁。”
“大公主和郑国公这些年夫妻二人貌神离合，大公主的脾气你也晓得，灿朝被她管的严，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能见到父亲。”吴湘努力替她们开脱一二道：“高钧更不必提，出生的不明白打受到不少欺凌，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给孩子改赐国姓。皇上，这两个孩子也都不容易啊。”
“你如此替她们开脱求情，可她们还反过来欺负咱们钦儿，你也忍心？”高承颜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反问吴湘道：“你做姑娘时，不是个暴脾气和三公主吵的不可开交吗？怎么如今还替她话了？”
“她们若是男子，臣妾也就不多嘴了。”年岁上来，吴湘的脾性也温婉了许多，她感慨一句道：“她们到底都是个女儿家，今年废帝病逝，郭太后还软禁着，这般行动也情有可原。咱们也有父母、也为人父母，该体谅她们一二的。就如同锦书的一般，男人的斗争不该由女人承担后果，不是吗？”
提起锦书，高承颜笑叹一声：“她一直是个明白人。不过朕未曾料到她会这么固执，这么多年了，还是只愿意同你几句话。瞧见朕只当什么也没看见，连一句话也没有。”
吴湘还想什么，却听去冬过来禀报：“皇上，郑国公和沈国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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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又打架了。”郑科抬头看看沈之璋，苦笑道：“沈兄，我家那个孽障实在是不像话，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我代他替你和圆声……”
“郑兄！”沈之璋飞快地打断他的道歉，摇头叹息：“不怪孩子，到底是我家圆儿太顽皮了些，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朝儿是哥哥，该照顾妹妹的，起来都是他母亲惯坏了他。”
“郑兄，孩子还，莫要这么早下定义嘛。”沈之璋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等长大就好了。”
“起来你们兄弟二人这么好的关系，怎么到了孩子这里反而见面就打架呢？”高承颜踏步进门朗声道，语罢回头瞥一眼身后缩着的郑灿朝和沈圆：“你们两个，还不过来和你们父亲为何打架？”
闻言沈圆几步跑到沈之璋身后，跪在地上抱着沈之璋的大腿告状：“爹爹，是郑灿朝欺负太子，我看不过才打他。这事儿不能怪圆。”
“你胡！”郑灿朝嘴硬辩解一句：“分明是你们仗势欺人！”
“朝儿住嘴！”郑科连忙呵斥一句命令他闭嘴，此事涉及到太子，无论如何都与他们家无利。
“朝儿为何要欺负太子？”沈之璋弯腰敲了敲她的脑壳，语气威严不失慈爱道：“你可不要为自己打架找理由开脱啊！”
“我没有！”沈圆撒娇道：“是郑灿朝，皇舅舅是强盗，抢了他母亲和他亲舅舅的西，是什么皇位……”
一听此言，沈之璋脸色一变连忙俯身捂着沈圆的嘴巴道：“好了我知道了，不许再了。”罢他飞快地抬头看了看郑科的神色，又将目光落在不动声色的高承颜身上。
高承颜抬抬眼皮，语气依旧平淡道：“沈国公，让圆儿继续。”
“皇上，孩子们之间的玩闹话罢了，不能当真。臣回去定好好……”
打断沈之璋话的，是郑科的怒斥声：“郑灿朝！还不跪下向皇上请罪！”他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及高承颜故意让沈圆出这些话的目的。故连忙上前按着郑灿朝跪下：“还不求皇上宽恕你！”
“我才不！”郑灿朝并不服气，内心里甚至不怎么畏惧父亲：“母亲做人要有骨气，不要我像爹爹……”
郑科抬手便是一耳光打了过去，打的郑灿朝立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爹爹你也打我，你们都打我……呜呜呜……”
“好了。”高承颜亲眼目睹这一切，才摆了摆手，看着郑科道：“孩子还，要好好约束管教，他日才能成为栋梁之材。”
“是。”郑科躬身一礼：“臣回去定好好管教。”
“好。”眼看敲打大公主一家起了作用，高承颜这才起身，缓步过去扶起沈圆道：“皇舅舅知道你是好心为了帮太子，不过朝儿也是你表哥，你要和他友爱相处……”
“才不要！”沈圆并不服气。
“圆！”沈之璋轻斥一声：“听你皇舅舅的！”
沈圆委屈巴巴看了看沈之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是。”
“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你们回去吧。”高承颜罢不再看他们，转身出去了。
待两对父子出了宫门，各自上马车分别时，郑科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沈之璋，千言万语最终化作抬手摸着沈圆的头道：“圆儿，对不起啊，以后有空伯伯带你去吃好吃的。”
“伯伯。”沈圆知道郑科和自己的父亲交好，她歪头看了看在远处踢着马车撒气的郑灿朝，又愧疚地看着郑科道：“对不起伯伯，我不是有意要打郑灿朝的。”
“伯伯知道。”郑科含笑点点头，他又抬眸看向沈之璋，心酸又无奈地开口：“沈兄……我……”
沈之璋明白郑科的心境，只笑了笑道：“你我兄弟不必明，我知道。”
“嗯，多谢。”
“如今时过境迁，前朝大势已去。你还是多少规劝一下大公主，再或者……”沈之璋犹豫一下给他出主意：“叫她少和三公主来往了。”
“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郑科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告辞。”
沈之璋立在原地，目送郑科揪着郑灿朝的衣服半推半拽着他上了马车。
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年潇洒意气能和他谈笑风生的郑科，如今也变得疲于处理事业和家庭上的琐事。步入中年后，整个人都渐渐变得漠然沧桑起来。
沈之璋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感慨良多，年轻时谁也看不上贤妻孝子的平常生活，总觉得太平凡了些愧对自己的一生。可人到而立之年，才明白普通平淡的生活是多么的可遇不可求。
待父女二人上了马车，沈之璋才松了一口气，他靠着马车车厢，神情有些疲倦道：“天天打架，就没有一天不让我省心！”
“爹爹……”
“就那么讨厌郑灿朝和高钧？天天和他俩打架，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圆儿，我了多少次了，你郑伯伯和我是多年好友，高钧又没有父亲。你和他们两个男孩子打架，将来吃亏了叫我怎么去替你讨公道？”
“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喜欢郑灿朝。”
“为何？”沈之璋挑眉追问一句。
“他……”沈圆着几乎要委屈的掉下眼泪来：“他我这么凶，就像男孩子，母亲生我生错了。怪不得母亲生不出弟弟来……”
“什么？”提起这个，沈之璋瞬间心中腾起一团怒火，压制多年的脾气瞬间爆发：“他真是什么混账话也敢，圆儿，下次碰见他，记得再打他一顿！”
“？？？”沈圆愣住了：“爹爹？”
“这兔崽子！”沈之璋抬手抡一拳马车车壁道：“真是欠打！”
“爹爹……”沈圆神情委屈地趴在沈之璋膝头，声问道：“真的是因为我太像男孩子了，所以母亲生不出弟弟吗？”
“听他们胡这些做什么？自然不是。”沈之璋轻轻抚摸着沈圆的头发，安慰道：“他们瞎你就信？”
“可母亲已经生了两个妹妹了……”沈圆：“他们都，咱们沈家的香火要断了。”
“胡八道。”沈之璋轻斥一句，又柔下声音哄道：“我与你母亲养育你们姐妹三人，你们都是沈家的孩子。将来你们会做母亲，再生了孩子，也是咱们沈家的孩子，怎么能香火断了呢？”
“可是我们不是男孩子啊。”沈圆嘟囔一声，缩在父亲的怀里渐渐有了困意，沉沉昏睡。
沈之璋垂眸缓缓一笑，他轻轻地拍着沈圆的背，语气温柔道：“男孩女孩都一样，我都爱的。”
马车一摇三晃，朝着沈国公府的向走去。沈之璋靠着马车车壁，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