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瑢靠在恕儿怀里,佯装晕厥。
恕儿探他呼吸均匀平稳,觉得应无大碍,想他醒来后箭伤定然疼痛难忍,便纵容这位医术卓绝的少年在自己怀中稍晕一会儿。
深林静谧,两人一病一伤,以这近乎亲昵的姿势闭目休息了许久。
刘瑢虽贪恋这份久别后与恕儿难得的亲近,却知救兵不会放任远嫁漠北戎族的楚宁王消失在玉都郊外的深林里,所以也不想放弃这次单独与恕儿说话的机会。
他稍挪了挪身子,只听恕儿道:“骆医师醒了?”
刘瑢拍了两下地面,随即撑起身子,挪坐到恕儿身旁。
深林里的猎洞不窄不宽,刚好让两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呼吸可闻。
恕儿道:“寻咱们的人,估计是顺着车驾的轨迹去远处找了,咱们还得在这里多等一会儿。骆医师的伤口若是实在疼得厉害,不如分心听我说话。以前我受了很重的伤,全身都很疼时,听别人说话就能稍有缓解。”
刘瑢背上伤口虽疼,但听恕儿此言,顿觉心中一痛,这一痛,的确缓解了背上的痛。恕儿啊恕儿,你说的重伤,就是在宋国天牢里遭的酷刑吧?那时候,你为救盟军,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受刑,而我却远在千里之外,束手无策。
你重伤未愈就跑来东阳找我,而我呢?我那时候,竟然在吃刘璟的醋!竟然对你冷言冷语,误会至深!
恕儿虽然实在不知能与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正是因为素昧平生,才能畅所欲言。
她轻缓道:“那时候,我也受了箭伤。不瞒你说,箭伤之上,有浑身鞭笞的伤,有割腕的刀伤,还有烙铁印在足底的烫伤。你定然想不到,一朝万人之上的楚国女君,也曾沦为过阶下囚,也曾在最阴暗的地方企盼过阳光吧?
可我那时候疼虽疼,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来救我,而且那人一定会来。就算他不来救我,就算我死在宋国的天牢里,我也无愧于任何人。心有企盼,又问心无愧,就是那样的心思,支撑着我忍过许多许多的疼痛。
你一定想问,后来救我出来的人,是不是我等的那个人吧?
是,的确是。
他能来救我,我真的欢喜了很久很久。从小到大,他于我而言,便是春日暖阳。只要他能好好地活在世上,我便无所畏惧。
骆医师,不知在你心里,是否也有这样的人呢?”
刘瑢心中答道:“有。义父和父亲于我而言便是如此。”
恕儿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你一定想不到,这位我从小到大都那么信任、那么珍惜的人,竟会夺走我爱慕和倚靠的一切。皮肉之伤,尚有痊愈之时,可是这些心结,恐怕我此生都难以打开。
全天下都认为我应当恨透了这个人,但那是因为天下人都低估了我的心究竟能软到什么程度。我有太多机会可以杀了他,但我终究下不去手。
为此,我最恨的人,是我自己。
现下,骆医师是不是明白,这一路我为什么一直没让你为我治疗眼疾呢?
因为我这样是非不分、好歹不识、大仇不报的人,根本就不配拥有光明。
想来我在宋国天牢里受的酷刑,应是老天提前给我的报应。可是那些根本就不够!
我还得用世人的咒骂、无穷的黑暗、漠北的苦寒、客死他乡的结局来赎我这一世的罪孽。”
刘瑢怔然,从不知恕儿竟是自怨自艾、自责自苦如斯,于是下定决心,不论她的眼疾是否能顺利治好,这些心结是一定要为她打开的。
但就算他能死而复生,林璎却不能了。既然恕儿始终不忍杀刘璟,林璎的命,又如何让刘璟还呢?
猎洞之上,斜阳西下,将最后一抹金色映在恕儿睫间的泪珠里。
刘瑢不禁伸手为她拭泪。
冰凉的指尖触到恕儿的脸颊,她不自然地往后一缩,尴尬笑道:“我不是讳疾忌医,只是其实我一直都有些害怕骆医师,一路上才一直避着你,既不让你给我治眼睛,也不曾与你说过几句话。”
刘瑢捧起恕儿的右手,在她掌心写道:“为何?”
恕儿推开刘瑢的手,又往远处挪坐了稍许,才答道:“因为我看不见你的模样,也听不见你的声音。你我就像阴阳两隔的人。这难道还不够令人害怕吗?”
刘瑢又一次捧起恕儿的手,将她的手掌移至他的脸颊上,缓缓引着她的手,抚过他的五官。
恕儿起初心中推拒,觉得与这少年肌肤相触,十分不合礼数,想要收回手,但这少年的手掌大而有力,自有一股倔强,她便也不好抽手,只得随着他的引导,慢慢地,从眉心到眉尾,从鼻梁到鼻翼,从颧骨到下巴,又从人中过薄唇,细细地将骆医师的脸仔细描摹了一遍。
恕儿将手收回袖中,不禁尴尬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太实在了!”
刘瑢竟莫名有些生气。一直以为我年纪太轻也就算了,一路上竟是故意躲着我?现在摸了一遍我的脸,还认不得我是谁?
我好不容易爬回人间,好不容易把欠了的债都尽力还了才来找你,你竟还说我们“阴阳两隔”?
气血上涌,刘瑢不顾扯了背上伤口的疼痛,侧身低头,迅速在恕儿的唇上印了重重一吻。
恕儿,你不是想要惩罚吗?那我便罚你被一个你认为素昧平生的江湖布衣、年轻晚辈无礼相待!
恕儿本能地大力推开了这个无礼的“少年”,只听他“哎呦”一声,倒在了一旁,遂又略觉歉疚,慌乱道:“骆少侠,你为护我受了伤,我本不该让你伤上加伤的。但是少侠请自重。”
刘瑢狼狈爬了起来,适才莫名的怒气此时又莫名地一消而散,笑看向手足无措的恕儿,心道:“骆医师怎么忽然变成骆少侠了?”
恕儿则开始滔滔不绝地教育起“骆少侠”,说少年人不该随心所欲,说少年人应当知礼而守礼,又说少年人虽不管天高地厚却也应当学会瞻前顾后
正说着,忽然听到青羽和翼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主公!宁王殿下!骆医师!骆公子!你们在哪儿?”
恕儿立即喊道:“在这儿呢!我们在这儿!”
刘瑢无奈。他们早不来晚不来,这会儿找来,想是“骆少侠”的污名,在楚宁王殿下这里暂时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