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彻骨,恕儿冻得耳朵疼,便用双手捂起耳朵。
刘璟将自己的双手覆在恕儿的手上,低下头,近乎贴着她的耳鬓缓缓道来:“恕儿,去楚国前,我无意中得知,宋怀王并不是我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母亲临死都没有告诉我。你我曾称之为奶奶的那个人,就是杀死我亲生父母的凶手。她死前也没有将我的身世告诉我。这之后,我翻遍宋宫,只寻得我的身世,早已无据可查。”
刘璟感到恕儿的手在他的手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刘璟的声音也颤抖着:“到头来,被困于身世之谜的人,竟然是我。恕儿,如果一个人自从出生于世,便被骗得彻头彻尾可是当他知道真相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呢?”
寂静良久,羚格草原又飘起了雪。
恕儿沉默地任由刘璟将她再次拥入怀中。
恕儿的脸埋在刘璟起伏的胸膛。她缓缓抬手揽住了刘璟的背,闷声道:“哥哥”
刘璟心尖一颤,微不可闻又极其珍重地说:“你还肯这样叫我”
恕儿道:“我记得小时候你对我说过,不论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都是你最疼爱的妹妹。你记不记得,长大后,我对你说过,不论我在哪里,只要知道你活着,我就会觉得安心?”
刘璟郑重道:“一直记得。”
“我不要你死。”恕儿叹道,“不然,我的怨怪、悔恨、遗憾便只要我一人承担么?”
刘璟臂弯用力,仿佛在抱紧最后一丝希冀:“什么意思?”
恕儿挣脱不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哽咽着:“你以为,他们的死,我都只归咎于你吗?你以为,我不自责吗?是我在与从容成婚前就让他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可以杀你!是我助小璎登上了楚王之位,他才会自陨性命,为楚国铺下一条无可回头的伐宋之路!很多事,看似与我没有干系,可是我也有悔、有愧!”
刘璟顿悟恕儿明知列国诸王逐鹿九州早晚会成你死我活的局面,竟然还对诸葛从容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情难自抑地在恕儿的耳垂上印了一吻,又贴着她冻红的耳朵道:“恕儿,我果然来迟了,迟了许多年!没有了宋王的头衔,我只属于你一人。我犯下的错,我不会为自己开脱。从今往后,你尽可以把所有的怨愤和自责发泄到我身上,我替你去赎罪补过!”
或许因为寒风太过凛冽,或许因为此处与世隔绝,恕儿竟贪恋起包裹她周身的温暖。明知不可以,却极难再退拒。
她呢喃着:“你真的不再是宋王了吗?”
两人耳鬓相贴,刘璟“嗯”了一声,脸颊便触到恕儿眼角落下的泪。他不愿自己的泪水连着恕儿的泪水一起结成冰,遂轻轻笑道:“你若看到我是扮成怎样一番模样才被选到戎族王庭来,便会确信,这世上真的再无宋王刘璟。”
恕儿终于推开刘璟,歪着头好奇道:“什么模样?很丑吗?”
刘璟抚了抚恕儿的眉角:“是从未扮过的漂亮!你肯定想不到,当年全宋国最不解风情的王权狂人,如今对于描眉画眼、衣着服饰竟是极为在行。幸好你看不到我的模样,不然你肯定会笑。”
恕儿恍然:“你效仿我当年在陈国时的伪装,扮成了断袖?”
刘璟笑道:“是呀,就是想起了你,我才能出此妙计。格迩巴去平梁选周文先生时,我刚刚禅位,正好住在宁和宫中。赵王与我谈及此事,我立刻便想借此机会来漠北狼城找你。
若硬将我塞给戎族来使,恐怕他们怀疑我是赵王派去的细作,于是我们便为格迩巴策划了一场甄选,给足他面子,也让他放下防备。
他看到的人选,自然是我们精心设计过的。
赵王说,这些人的才华根本不重要,随便派去一个士子便能应付,我们只需想透两件事,从这两件事入手便能左右最后被选定的人
其一,听说戎族汗王有个极受宠爱的独女,年岁尚这周文先生请去漠北,必定也要教一教那戎族的公主。
其二,戎族人里会说周文的人并不多,能以为汗王选周文先生之名出使赵国的人,必定是戎族人里颇具才学又很受汗王宠信的大官。他既受汗王信任,便不能找个草包回去复命,但若他领个博学多才的人回去,又难免不会害怕他自己的才学被他亲自选的周文先生给比下去,从此撼动他才戎族王庭里的地位。”
恕儿听得有趣,不禁感叹:“你还是这么会讲故事,赵王也还是这么通透。”
刘璟继续道:“这可不是书上看来的,是我编、我演的,怎会讲不好?
赵王说了这两件事后,我便立即想出了对策。
其一,既然要给那年幼的公主授业,便不能是个玉树临风的,也不能是个老态龙钟的。前者容易招来祸患,后者不易留住学生。
其二,能让这位十分纠结的戎族使者离开两难境地的人选,必要既有真才实学,又永远无法超越他。”
恕儿道:“所以,找个才华横溢、样貌不俗的断袖,便不会入了公主的心。但你又怎知如此之人无法挡了宠臣的路?”
刘璟道:“我曾抓了几个戎族人养在宫中教我戎语,又寻来许多有关戎族的史料来读。要学好一方语言,自然不能只学说话写字,更重要的是了解他们的想法和规矩。
戎族王庭的规矩是,犯过者不能为官,身残者不能为官。而戎族虽无明律,但是在他们眼中,断袖与身残无异。所以这样的君王师,纵然再有才学,也无法在戎族王庭入朝为官。”
恕儿道:“这便是戎族人应向九州人学习之处。其实九州列国甚是包容,女子可为君王,断袖亦可名垂青史。”
刘璟道:“戎族人善骑射、讲信义,人人皆勇士,也有值得九州人学习之处。”
恕儿不禁噗嗤一笑:“你如此说,倒真有点君王师的样子。”
刘璟笑着:“未担过君王责,怎能做君王师?古往今来,称职的君王师,的确找不到几个。可惜我禅位后,并无傍身钱,只得乔装打扮,领此头衔,蹭个车马路费来找你,可不是真要给那赫兰野授业解惑。”
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刘璟的语气如此轻快愉悦,寒风中,恕儿心头一暖。漠北草原的雪,好似与儿时白玉宫中的雪并无差异。
恕儿转念问道:“既然你想灭了宋国,又为何禅位于宋怀王呢?”
刘璟叹道:“那时我去楚国找你,就是想用宋国的玉玺从林璎身边换一个你。可惜天不遂人愿,林璎一死,楚宋只得兵戎相见。毕竟林璎算天算地,也未能算得出我的身世,生生断送了楚宋百年的比邻情谊。
楚宋已经兵戎相见,若我将一盘散沙的宋国交到楚国手中,谁能保证楚军不会屠戮宋境?我虽想灭宋国,却不想生灵涂炭。我禅位给曾经的宋怀王,起码他一定不会伤害宋境之中的百姓。而且他手中并无兵权,赵国公主绝不会让他以宋怀王的身份再回到宋国去。我走之前,已经确定宋国上下没有人可以让宋国东山再起。如今的晋阳关内,真的只剩下赵国和楚国。
你应该还未听说,赵王已改国号为赵宋,楚王也跟着改了国号为楚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