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成长,
往往就是那么一瞬间。
自荔枝上回目睹北门啸深夜入青楼已过去了半月有余,白日里,荔枝仍是那个嘴角始终带笑的荔枝,而到了晚上,屋子里叮叮当当,如有人悄然接近定会发现:
呀,那位和二皇子同归的姑娘,已收拾了一堆行李呢!
及至某个清晨,不知道想起来啥总算舍得迈步子到达这院的北门啸,瞥见庭院瑟瑟的模样,不由得为之一顿,走到门口处瞅一眼,确认自己没来错地。
逡巡片刻,见一女子从里头走出。
她的脸上似有惊讶,更多的恐还是解脱,瞧见昔日起未来侃侃而谈定要待她如何如何好的那个人,她也并没有因其行为反复而失了应有的礼节与体面。
“见过二皇子。”荔枝屈身见礼。
其实在这北地蛮国,一向是不屑于走那等繁复的礼节的,见过皇亲国戚以指抚肩再敛眉垂头便算是以示尊崇。
故而,见荔枝突然作态如此,北门啸那尚未脱口的‘带你出去转转咕咚一下又咽了回去。
可心下总归不明何意,仅觉得似乎即将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又一想,大昌前不久将南地打得喘不过来气正是收割战利品之际,总不可能脑子一抽命兵北上来。
既非国之一事,近来此亦无特别,一时间,北门啸眸子里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荔枝这是要做甚?
“你这是怎的了,怕不是蛮国的菜不合胃口?还是周边有人刁难于你,告知于我,我自去替你出头。”北门啸开口问道。
北门啸不曾想,经他这一发自肺腑之言,作为听者立于跟前的俏丽女子,竟是缓缓笑了。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荔枝。
北门啸印象中的荔枝有大笑的,有偷着笑生怕叫人瞧见的,有假作一正经实则心里头乐开花的,却从未有见荔枝笑得如此。
如此婉约,可不正是应了他心目中期待万分的良配,可为何,他却隐隐感受到了一丝疏离?
觉察不对劲,北门啸上前一步,询道:“荔枝,你可是怎的了?”
荔枝边笑,边摇了摇头。
“二皇子怕是多虑,成天叫您在这院里养着要多悠闲有多悠闲,荔枝一无愁,二无虑,不过是觉得近来腻味得很,意欲出门走走,去瞧瞧外头的大千世界。”
听到前半句,北门啸还舒了口气,心才有那般想法不过是自己多想了,荔枝还是那个荔枝,可一听到最后一句,那嘴角不由凝固——
“你,你的意思是?”
“是,二皇子,荔枝想出去走走。”
北门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出来,想要挽留,也没个正当的理由。
待到北门啸眨了眨略有发酸的眼皮,从空洞的心思里回过神来,先前立在跟前的姑娘已经牵着马远去了。
“阿左。”
“在。”
“你去跟上荔枝,一旦有危险立即出手相救。”
“是。”
阿左应了声正要转身而去。
“慢着!”
北门啸突兀一嗓子,将阿左骇了一跳,呆愣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心:难不成是自己没来得及用上轻功惹得主子不快了?
而后,却见北门啸垂头道:“罢了,她既意已决,你还是,还是莫要跟着了,以免叫她发现引得反感。”
“是。”
一刻钟后。
“阿左。”
“主子有何吩咐?”
阿左有点迷茫,自家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来这院分明不过半个时辰,那点纠结确将这辈子的都给纠结完了,随从殿下多年,可从未见过自家殿下有如此纠结的时候。
“你……罢了,你还是去跟着荔枝罢,在她到达大昌皇宫钟离卿的皇后跟前莫要跟丢了,保护她的安,还有,且记得,一月,半月,不,每隔七日来信一次汇报行踪。”
“是。”
阿左施展着轻功飞速远去了,生怕自己再慢一点,连个人的影子都跟不上。
更生怕,主子再变卦。
这年头当个侍从可太难了。
就在阿左在北门啸跟前待命的时候,那牵着马儿的荔枝已然走出了不短的距离,待到有些觉累,停靠在树下歇歇脚的功夫,荔枝想起了临行前、自家娘娘曾塞给自己一个锦囊。
犹记得那时娘娘的,要自己哪日极度不高兴了可拆开。
现在,大概算是极度不高兴吧?
同蛮国二皇子离开京城远走北地,放在宫中多少宫人的口中无不是万分羡艳万分,可事到如今,也只有自己能明白心中的苦楚了。
北门啸是带自己走了没错,却不曾给自己一个呆在他身边长久的身份,提都未曾提起过,况且,倘若仅如此便罢,她荔枝有的是时间等,可北门啸周围的莺莺燕燕同样极多,且其人从不推绝,这令她只觉心灰意冷。
那高枝子上头鸟儿过多,她一只灰扑扑的麻雀还是没得必要上前凑热闹。
打开锦囊。
【
荔枝,近来可还好?
想来能拆开这封信,你当时的心情并不会好到哪里去,奈何天长路远,我便是再有心安慰亦然远水救不了近火。
不论如何,愿你安乐。
】
短短的几行字,看得荔枝确是鼻头一酸,啪嗒啪嗒,两行泪便从眼中溢了出来。
多日委屈决堤,到此总算施放。
泪水滴到信纸将其打湿,荔枝忙抬手以袖去擦,同时也因此,发现了这信并不只有一层。
一透光,发觉内里另有夹层。
以手指上去捻动,不多时信纸底部便被捻开了个口子,指尖一拉,内里的物事便掉到了掌心。
又一封信。
【
傻丫头,哭起来总是这么不注意,你莫不是忘了,前次将我费心费力写下的临摹一哭就给哭晕了导致还要重写的又是谁人?
能叫你如此的,铁定是北门啸那个混蛋。
当初我瞧这子模样还算周正,人性应也差不了,外加你也是百般同意,这才万般不情愿地将你给交了出去,怎的,才这点功夫,他就能将你给惹哭了?
莫怕,待你归来,将心中委屈尽数告诉宫,宫去叫钟离卿定要为你讨个公道才肯罢休。
累了便回,莫撑着。
你若是怕旁人见了笑话,宫便着人给你在宫里另外造个院,想见谁便见,反正如今宫里头也没多少人,不必担心那些个闲言碎语。
】
荔枝看了洛墨的信是边哭又边笑,心下大为感动,也不禁心念着,只有娘家人才会这般关心自己为自己考虑。
只不过当时的荔枝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昌皇宫里虽比起湘国皇室妃嫔要少上许多,可怎么也不应用‘没多少人来形容。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个信纸再一翻页,底下还有几行字。
【你的妆匣底部被我开了个暗格,里头放了我自存的银票一张,其余的,便都是娘娘放的了。】
是青提的手笔。
念及与青提、与洛墨从到大的年少时光,即便是远在异国他乡,即便是变故如此心下泠泠,温暖也总归漫上心田。
但是,就真的要回去么?
回到大昌固然重归安逸,与北门啸也是再此生不必相见,可是,那样的安逸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
娘娘是会护自己一辈子,可是荔枝觉得,自己并不能够常常生活在旁人庇佑之下。
即便,那是至亲之人。
再者而言,回去后娘娘与皇上如胶似漆,自己眼里见着惯了,可心头,难保不会念及以往心有酸楚。
与其未来如此,倒不如,为自己拼搏一把。
……
两年后。
“新出锅的糕点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凤梨酥桂花糕水晶饺,好吃的应有尽有!客官,还不进来看看么?”
北地蛮国的都城里,不知何时开起了一家糕点铺子,其是一家蝇头馆,外界只知为一名颇为手巧的姑娘开的,其相貌如何谈吐如何何人士,通通不知。
起初,百姓人纷纷感到疑惑。
吾等北地人民,何时需要接受起那些个致的玩意儿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才为常态。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每人们三餐以前、尚未饭菜入口的那段时间,总有极其招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以为街上又开了家菜馆子,可经打听知,哦,可不正是那家名不见经传的糕点铺子?
一个儿尝,个个尝儿,名头便传开了。
那家糕点铺子也就开大,从占地不过巴掌大点地,一直到包圆了周围几家铺子,还有愈发往外发展的趋势。
据呀,那第三家分铺子,两月后等开了春也将在蛮国与大昌之间彻底扎根。
且不似寻常铺子,糕点铺子不论总铺子还是分铺子,所用的还都是一个招牌,那招牌,若不是不少人亲眼确认过,准要以为三家用的是同一块。
破木牌子,上头写着糕点俩字。
简陋至极。
那字迹算不得秀气,也不怎么好看,有些热心肠的寻思想为这家铺子换个招牌,却被掌柜言辞拒绝了,招牌,就是得要用自己亲手写的才行。
恩,将近三年了,写的字还半点长进没有也真是头一份儿。
几月后,待得芍药初放时。
糕点铺子第三家分铺走上了运营的正轨,往来食客络绎不绝,更有甚者,在大堂吃完了还非要磨着不走想带回给妻儿各一份。
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
虽一派和乐,可偶尔也有别家雇人跑来闹事儿的,无非是嫉妒这般好生意——继糕点铺子后,有几家铺子相继开张,可不论怎么经营怎么大手笔打压对手,那结果终究是一样,没多时便再开不下去。
每当那时候,或有会武功的二前来赶人,或有当天心情不错的掌柜亲自下场。
脸上覆着面纱只露那么一双大而有神的眼,上下嘴皮子轻巧一碰,便将那些意欲寻衅滋事的家伙们给得面红耳赤。
想来,除了有以往在宫斗与人常常斗嘴皮子的得利,也有常年混迹闹市修出来的门道儿。
这日里。
许久未曾有那不开眼客人来访的糕点铺子迎来了个面生的新客。
一头细细的数个麻花辫在脑后卷成个髻,那髻周围嵌着个银亮银亮的冠,利落至极。
从外表看,此人显然出身不俗。
可新铺子刚招的伙计可没那么多顾忌,他要做的,就是按着掌柜的指令,对于那些不讲理的或是挑三拣四的通通赶之,自家掌柜的早就放言:银子赚够了,不愿搭理的客人没必要收,想吃她糕点的人多了去。
换言之,该赶就赶,绝不低声下气。
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伙计就单手拎着扫把上前了:“这位客官,您先后点了糕点数盘儿,挑的还都是咱们铺子的招牌,即便是您觉得多么不堪入口,却也没有一个子儿都不给的道理吧?”
不料,坐着那人连斜都不斜他一眼。
手里拈着块儿桃酥,眼神一黯,似是触发了到了某份极为久远的记忆。
这人看着还挺正常的,难不成,竟是个醉鬼?意识到这点,来有点恻隐之心的伙计也立马收了,喊到‘你再不付钱别怪店不客气,而后一个扫把就抡了过去。
那人动也不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来势汹汹的扫把打中从而当众出糗。
怎么怂成这个样子都不动了?伙计心里不屑,但手下没停,掌柜的吩咐仍在耳边,他来这铺子打杂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再者了,今儿个掌柜的巡店,可就在楼上坐着呢!
要是让掌柜发现自己办事不利,新讨来的活计恐怕就要泡汤。他可不愿意放弃这大好的地,清闲,月钱给的还足。
一想到自己即将到手的月钱,伙计心中激动,手下便更用力了起来。
惨叫声响彻在大堂。
“啊!你,松手!疼疼疼!”
“我用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蹲在哪个犄角旮旯玩泥巴,别这种扫把,”那人依旧一手持着桃酥,“弄脏了我的糕点,我要你的命。”
大堂一下子安静了。
“蔽店地太,倘若客官是来找事,还请出门左转,掌柜的不介意带您去官府走一遭。想必,那喜极了蔽店口味的官老爷,定会为店亲自做主。”
看似柔和,实则绵里藏针。
掌柜在楼上里间查账,听到新伙计叫唤才出,故而,对于大堂里先前发生的一切然不知。
熟悉的声音响起,手里的桃酥掉回盘子摔成几半,但,此刻已然没有人会留意了。
“二,关门送客。”
伙计有些发愣,还没反应过来此刻到底怎么个回事,只觉一向沉着的自家掌柜这会并不怎么淡定,而刚才让自己吃痛的那个男人也不复冷静,一双眼紧紧盯着站在楼梯上的那道倩影。
掌柜转身走回楼上。
那人,什么再不顾,径自跟上。
后来。
“你扰了我的好生意,吓到客人。”
“我赔。”
再后来。
糕点铺子又开了几家分铺子,招牌还是那个招牌,而末尾,画上了个的苹果,经常来此的老客们纷纷好奇,那到底是谁人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