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只猴,潘蕃很快就没了气势。而在这种间不容发、对思维逻辑要求很高的辩论赛中,这样的心理影响可是很致命的。
“潘大人,为臣者当奉天法祖,以身作则方能天下大治。你如此口口声声谈论太祖的不是,莫非以为可同太祖相提并论?”这个时候,张谊也抓住了机会,抛出如此用心叵测的论调来。
一下子,潘蕃就有些应接不暇,没及时接上来。
这一情况随即就导致了连锁反应,其他官员又瞬间抛出一大堆的攻讦斥责。潘蕃顿时感觉自己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挣扎了没一会儿就葬身大海。
好在这个时候,弘治皇帝也没就此下定断言。
只是看着日头也不早了,摆摆手道:“诸位所言皆有道理,开放海禁一事更攸关大明国运,不得不慎。”
“且此事在此之前,也不是没有论及。还是需好生盘算一番,待朝堂上有个共识后,再做计较为好。”
说罢,就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萧敬。萧敬便躬身上前,扯着洪亮尖细的公鸭嗓子道:“退朝!”
这个时候,张谊也没趁胜追击,抱着弘治皇帝大腿要求必须拿出个决断啥的。
因为去年一次的廷杖,终究给这些臣子留下了阴影。还有便是他此番的目的,只是让弘治皇帝看到他们的人数和声势,也没想着上来一下就弄死何瑾。
毕竟,以前有人那样弄了,可下场都很惨
反观何瑾这里,神态好像更轻松。甚至当张谊起身的时候,何瑾看他不方便,还主动搀扶了一把,给人家一个甜甜的微笑。
张谊当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可何瑾却言道:“张大人,我等虽政见不合,但初衷都是为了大明朝廷嘛。何况同朝为官,体面还是要讲的”
然后,潘蕃就气得心气儿都不顺了:老夫腿脚也麻了,而且嘴皮子都干了你不来搀扶老夫,却跑去跟他讲体面?
是一点不怕老夫,不给你讲情面是吧?
于是等不到各回各家,潘蕃都放弃了去都察院处理政务,在路上就追上了何瑾,怒气冲冲地问道:“小子,你到底什么意思,将老夫当猴儿耍是吧?”
何瑾的脸色一下就很奇怪,道:“大人,怎么能这样说呢?明明今早是你大杀八方,唇枪舌剑出尽了风头。你看陛下最后看你的眼神儿,可很是欣赏呐。”
潘蕃就回忆了一下,好像最后弘治皇帝看自己,的确很满意的样子,不由心花开始怒放起来。
可刚怒放了一半儿,又回过神儿来气急败坏吼道:“你少给老夫灌迷魂汤,老夫可不是你府中的那些小妾,一个个让你哄得五迷三道”
这话题一下让何瑾来了兴趣,道:“大人言之有理啊。”
“咱大明不提倡女子读书识字,就是怕她们思想独立了,不再依附男人。那样一来,一个个就很难骗到手了”
“嗯,你这样说虽有所偏颇,但也有几分歪理。”
潘蕃又被带偏了,可随后更加气急败坏:“少跟老夫扯这些有的没的,事情都到了这份儿上,你还不肯同老夫实话实话?”
“嗯”何瑾就蹙眉想了想,道:“好像大人该做的也做了,的确能说了哈”然后,他就看了看左右熙攘的人群,示意道:“去我家?”
“嗯!”潘蕃重重一点头,一路上那想揍何瑾的冲动,止不住翻来覆去。
到了何府后,两人先喝了一杯凉茶。然后何瑾就托起下巴,自言自语地道:“这该从何说起呢?哦,这样来说吧。”
当下,他身子一倾,摊手道:“大人,按照你的想法,是不是想着通过朔望朝参,让陛下认同开放海禁的重要性,然后下诏通行天下,继而大明就可以开眼看世界,追赶大航海时代的潮流了?”
“自古朝议便是如此,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潘蕃费劲才听了明白,然后就疑惑了:怎么人人觉得天经地义之事,在这小子眼中就很奇怪一样?
“当然很奇怪了好不。”何瑾就更加奇怪的样子,解释道:“如此一来,表面上咱们是赢了,目的也达成了。可真正的结果,大人想过没有?”
“什么结果?”
“就是朝中那些不赞同开放海禁的官员们,还是会叽叽歪歪地不断攻讦,甚至可以说就啥事儿也不干,专盯着开放海禁中的错漏,拿来大做文章。”
说到这里,他又举起了例子,道:“当年的王安石变法,不也是这么一回事?他弄出的那些政策措施,理论上全是造福于民的。”
“可实际执行起来,就因为下边的人阳奉阴违,甚至巧立名目敲诈勒索,才导致变法走了样。”
“再之后,为了维持自己的变法主张,王安石只能联络党羽同守旧派相互撕扯攻讦,下面的政策措施也无心细细考量变通。结果轰轰烈烈的变法,弄得朝野上下一片鸡飞狗跳,最后一地鸡毛?”
王安石变法这一话题,不仅在何瑾那个前世十分有争议,在明朝当然也备受朝中有识之士的关注。
他们想不通,当初王安石那么得天独厚的条件,上有官家铁了心支持,下有黎民百姓的强烈呼声。
朝野上下可谓都憋着一股劲儿富国强兵,想着收复燕云十六州。但结果,变法最后真如何瑾所说一地的鸡毛。
甚至变法之后的余殃,党派的攻讦还持续内耗,一直到金朝灭了北宋
此时何瑾一番解释虽说只是略有触及,但潘蕃却听出了其中的重点,道:“你的意思是,变法坏于党争?”
“也不全是党争的锅,但党争无疑是让变法迅速衰败的催化剂。”说起这个,何瑾就皱起了眉,道:“在王权时代想干一件那般轰轰烈烈的大事,本就艰险困阻重重不断,一切要摸着石头过河。”
“朝堂百官全心全意去做,尚且不知是否会成功。更不要说还得把精力,放在应付接连不断的党争攻讦上——这样的变法能成功,那才奇了怪呢。”
这下潘蕃就是再蠢,也彻底听懂何瑾的意思了:“你是想着先彻底击碎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使得众人心往一块儿使,才敢执掌市舶司、开放海禁?”
“当然要那样啊”何瑾就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道:“谁都知道干成一件事千难万难,可坏掉一件事轻易无比。开放海禁要是没有个稳定的大后方,出点问题就要疲于应对,那还搞个屁!”
“所以?”潘蕃努力去想,去揣测,去联系,最终还是没搞懂今日这情况,跟王安石变法有啥关系:“你又是弄个了啥?”
“没啥,就是借助这次朔望朝参,还有大人的一番舌战群儒,将那些反对开放海禁的家伙,全都钓出来”
“然,然后呢?”
“然后肯定不能大规模廷杖都打死,就得捡几个屁股上屎还没擦干净的家伙,抄家灭族!”这个时候,何瑾就还是笑,如同在朝上搀扶张谊时的甜甜微笑一样。
可他的口中,却冷酷无情地说道:“这样一番杀鸡儆猴后,谁以后再想着攻讦开放海禁,就得先掂量下家里的老婆孩子了。”
“所,所以陛下和内阁大学士,以及那些大臣和勋贵们?”潘蕃一下后背冷汗涔涔,问话都有些磕巴。
“没错,他们当然早就都知道了,也同意此等做法”
这时,何瑾就笑眯眯地搀起了潘蕃,一边往门外送,一边言道:“所以啊,大人静等结果便好,不用操心什么的。好了,大人慢走,不送啊”
直到这个时候,潘蕃才意识到自己已被送到了街上。
可看着那关着的大门,抬起手,却最终没敲下去:“这,这小子还真是阴险毒辣,老夫莫去随意招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