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将储毓骨灰洒在饮光刀上的那个人,是储昭。
饮光刀断,千般妄念皆丛生;
惩尺剑哀,万里遥隔而长唳。
而那个以己身最后的存在而毁灭饮光刀,令帝气重归的女子,如今也不过活在寥寥几个人的心中。
往后数十年在英明神武的君上领导下,旸国平定四海,吞吐六合,天下归一。
人人交口称赞着的那个古往今来第一帝王旸齐帝的光辉之下,有几个人能记着夹缝求存中给他们尽全力取来的一点安稳?
除了那些曾触碰过她内心的人。
不顾自己被一剑射伤的心脉,晏洗兵捂着胸口一路小跑到待客行帐前,猛然掀开帐帘。
但见一人雪衣银发,其之气度清若萱草,背对于帐门。
斯人已神削骨瘦,可晏洗兵还是一眼认出他是谁。
“师傅,当真是你。”
她声如哽咽。
当那人转过身来,确是多年不见的青阙君,时非谢。
时非谢容颜未变,只是三千青丝变为华发,眉心一点艳艳血色封行文。
而倒映在时非谢的晏洗兵,已经从一个还没有枪高的红衣长枪,绒球单马尾小姑娘,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将军。
她满面尘与血,银盔之内,血肉之上,尽皆新旧剑疮刀斧痕。
时非谢内心欣慰与不忍夹杂:“徒儿,为师来看你了。”
看到师傅的这一瞬间,晏洗兵忽而就什么都不怕了,只是万千悲凉涌上心头:“师傅!”
征轮曾过千重山,飞光更过千千重。
晏洗兵从一开始的只知陷阵杀敌,到之后渐渐能够将师傅拍脑袋教授的兵法运用得已入臻化至境。
这次被冷箭伤人,着实让她不曾想到。
“那个人妻儿为汶国之民,又受了拉拢,这才背后一箭,是徒儿未曾想到。”
她红着眼却还是笑着说:“不过师傅你这一来,到时让徒儿惶恐起来了。”
时非谢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张成明艳动人大姑娘模样的徒儿,拍了拍她的肩。
“这些年为师总想,为了为师一己妄念,强行偷转帝气,助你为将,反而让你师娘害了性命,也——”
“师傅!”
晏洗兵忽然打断他的话:“您明明知道徒儿喜欢公主,师徒情归师徒情,公主是不可以让的!”
时非谢见她胡搅蛮缠一如往昔,忍不住用拂尘打了她一个爆栗。
“胡闹,为师与她本就是夫妻!”
晏洗兵哼哼唧唧:“那徒儿不管,徒儿都听到了公主那个早死的驸马叫晏兰生,才不是师傅呢。”
“你当为师为什么叫你姓晏?”
晏洗兵眨巴眨巴眼,这才砸吧出一点味来:“所以师傅你一开始就想把我当女儿养?”
想了想又点点头:“对哦,师傅能掐会算,知道公主会认我当女儿,所以才占这个便宜。”
时非谢又气又觉好笑,这孩子小时候就爱胡搅蛮缠,现在这么大了还不改。
他道:“你呀,为师此来……”
“诶师傅——”
晏洗兵看着他手中漂亮的拂尘,不由好奇得问:“这个拂尘从前没有见过。”
她看看这晶莹如雪的颜色,又看看师傅的银白长发,心中想什么不言而喻。
“……你这顽皮鬼。”
“这是盈琭麈之尾所做。”
时非谢看着徒儿强打精神左顾右盼而言其他,一时悲伤,“当年为师带你所居住的那个无名山脉,如今已有了名字,为师在此开宗立派,名曰玉麈。”
晏洗兵想了想,高兴道:“那我以后岂不是一派大师姐?”
又道:“往后师傅你的小徒弟们出去,问起门派,嚯,掌门是青阙君,了不得了不得,大师姐是旸国战神修平将军,更了不得更了不得!”
谁知时非谢却摇摇头:“为师亲传弟子,永远只会有你一个。”
这时晏洗兵才怔愣着道:“是因为公主殿下么?”
她再也抑制不住,在师傅面前红了眼眶:“师傅您知道么,我连公主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呕心沥血了一辈子,可我连最后送她一程都做不到!”
“为师也未曾见到。”
“什么?”
时非谢淡淡道:“她自愿挫骨为灰烬,断去饮光刀。”
而时非谢遭受惩尺剑反噬,才有了额间一行血色封行文。
*
江水听到这里,只道故事即将结束。
她看着微生红菱眉间的红痣,忽而开口打断:“就如同你眉心这点?”
微生红菱只道:“若我说是,那你该是自比晏洗兵,还是昭邕公主。”
江水笑笑:“能劳红菱费心若此,自当不会亚于昭邕公主。”
*
定北军中晏洗兵素有威严,无人敢打扰她与恩师的谈话,军医焦急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想去喊一喊主帅。
晏洗兵掀帘而出时,正好碰上面有菜色的军医。
“将军您终于出来了!快快快,药快凉了!”
她颔首便随之上前,身后亲信掀开帐帘,晏洗兵回头一看果真再无师傅踪影。
她笑了笑,人间诸多事,便如出枪,在无回旋之势。
晏洗兵明白师傅此来,只为一件事。
但多年未见,她想,这最后一面还是要高高兴兴为好。
“什么!修平将军战死!”
储昭如今已是不惑之年,晏洗兵也已经有近十年未曾回到过京州。
从屿尚之役,到之后攻打汶国,万国,安国,四处征战累累功勋。
她的捷报频频传来,可她却再也未曾踏足京州一步。
即便是早些年穆家兄弟叛国,京州局势瞬息万变之间内政危如卵累,储昭一时不慎险些驾崩。
晏洗兵也只是派了五万亲兵回京州,待到局面稳定再回边境。
修平,修平。
长修此生而镇安平乱也。
储昭原本只当她是因为亲近皇姐这才有心给自己难堪,帝王一怒何其巍然?
若非感念她功勋卓著,边境离不得她,储昭早便诏她回京州一通发落了!
后来还是余穷,也就是旸齐帝后宫中唯一的王后,替晏洗兵说情才将这风波平息下来。
而今天下已定,晏洗兵却忽然战死。
储昭不可谓是不惊疑惋惜。
然而随着晏洗兵的死讯,渐渐传来的是各地战火又起,复有燎原之势。
储昭从一开始的震怒势必要诛灭叛军,到后来渐渐因为定北军军心溃散,而多有败仗。
旸国一时危矣。
微生红菱告诉江水,这是当初时非谢所窃帝气反噬之因果,将星陨落,帝气无依。
纵然是大贤重生,圣人再世,也于济无补。
这一点时非谢也曾清楚告诉过他的妻子,储毓,只要再多留孽凰一刻,她便能够成为天下第一,古往今来最富盛名的女帝。
但此时此刻,对此不知的储昭只觉焦头烂额。
他见民生衰败恨不能以身替之,若是以自己一死可以换来千秋安稳,储昭自甘愿付皇姐千尘!
可难道要他便任由鼠辈窃国?
“圣上,圣上!”
慌慌张张闯进来的侍从还在大喊大叫,储昭一阵心烦:“何事?”
“神仙!神仙来了!”
那侍从话音刚落,储昭还未来得及走下王位,便见青云垂入殿。
他看清来人,一时困惑,良久才道:
“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