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片龙鳞一
“夫人求您了您把药喝了吧……”
“是啊夫人,您再不喝药,爷知道了会心疼的!”
“夫人……”
玲珑睁开眼睛,只觉一阵吵闹,周围围了几个丫鬟手里捧着药碗、水盆、布巾的,此刻都紧张兮兮地看着她。她眨了眨眼,慢吞吞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得几个丫鬟一阵高兴:“夫人醒了!”
“夫人是好些了么?”
“快快快!快去通知爷!告诉爷夫人醒了!”
玲珑揉了揉太阳穴:“别吵了,都退下。”
醒了?是死了才对吧。
她环顾四周理所当然是在卧房里把丫鬟们都赶出去后,玲珑下床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照了照,发现这张脸太过憔悴,并不符合自己的审美。再想到这人临死前的心愿,虽然她没有为她完成的必要但毕竟要用到对方的身份便勉为其难为她做到好了。
身体跟容貌都能让玲珑满意自然是要被替代掉的,而在这个世界的人心中,也立刻会忘掉原主本来的模样,将玲珑当成她。
铜镜里的容貌连天仙见了都要自惭形秽不见丝毫病气,玲珑这才满意起来,她动了动鼻子,这时候卧房的门一下被推开,一个身长玉立俊美无俦的男人闯了进来,见她醒了,激动不已,冲上来便握住她纤细的肩膀:“轻燕?你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虽然他很激动,也很英俊,表现得好像很爱她,但玲珑慢吞吞地将对方从头打量到脚,寻思着下人既然叫她夫人,两人必定是已经成过亲的,那为何此人身上却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
她微微一笑:“想不到今儿个还是爷的大喜之日,那我可真是罪过,竟把爷给逼过来了,万一前头等着爷拜堂的姐妹伤心难过,可如何是好?”
男人一愣,随即沉声道:“轻燕,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可我纳两女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且男子本就三妻四妾……”
这样的话玲珑一句都不想多听,她不耐烦地摆摆手,挣脱男人的束缚:“行了行了,别纳了还给自己找借口,回去吧,我可不想听这些。”
男人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见她安好,才道:“我待会儿再过来。”
玲珑心想,你一次纳两个,晚上不双飞,还要过来?干嘛,又标榜深情又要冷落新人,传出去那不是人人都说她的难听话吗?
当下懒得理此人,她又不是真正的轻燕,怎么可能对他有眷恋,有这时间叫人传膳多吃点不好吗?
趁着吃放的空档,玲珑才开始翻找原主的记忆。
原主名为风轻燕,乃是皇商之女,因父母仅有她一独女,自幼便女扮男装跟随父亲学习,长大后更是接管了家业,后来与魏侯,也就是先前的男人相识,魏侯姓魏,名伦,生于魏地,世代袭爵,如今皇帝无能懦弱,朝政被佞臣把持,各地战火频起,天下三分,一分首辅大臣叶仪,一分皇帝亲叔父庐阳王,一分魏侯。
此外还有一些州郡处于中立状态,但无论如何,那位龙椅上的皇帝,位子都是极不稳当的,他不过是叶仪手中的一枚棋子,是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武器。
如今三人已彻底撕破脸,庐阳王与魏侯都对京师虎视眈眈,叶仪也不是省油的灯,三方势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今日魏侯所纳的两女,一是生于鱼米之乡粮草无数的湖州耿氏女,一是盛产铁矿盐地的清北顾氏女,纳此二女进门,对原本便手握大权的魏侯来说,更是如虎添翼,再无后顾之忧,而耿氏顾氏两大名门望族,也将为他所用,且耿氏顾氏之父皆是一州之长,纳了这二人,魏侯便有了粮仓与兵器库,这可比只会赚钱的原配风轻燕有价值多了。
原主父母已经离世,嫁入侯府后一心为魏侯效力,她爱他,便心甘情愿为他付出,只是没想到夫妻恩爱数年,却终究走到末路。魏侯无法理解她为何对他纳侧室如此反对,风轻燕心灰意冷,重病而亡,她对这天下属于谁根本不在乎,只是因为魏侯想要,但现在他要的天下,当其他的女人也有价值的时候,他也会要别的女人。
风轻燕死在魏侯纳侧室的这个晚上。
身为商女,她在侯府的日子可不怎么好过,老夫人瞧不上她,魏侯的弟弟妹妹也都觉得商女卑微,哪怕她确实聪明能干,是魏侯不可或缺的贤内助,可那又如何?她出身卑贱,再努力,也不敌耿氏女与顾氏女高贵,二女什么都不必做,只消嫁入侯府,便能为魏侯拉来湖州清北两员大将,风轻燕努力这么多年,不仅未能给魏侯诞下一儿半女,甚至连这二女的一半价值都比不上!
皇商这称号不过好听罢了,在世代权贵的魏侯府真上不得台面。
风轻燕深爱魏侯,才愿意为他牺牲,爱他所爱,忧他所忧,收敛自己的性子,孝顺老夫人,讨好府中诸人,可惜这些好,并没能换来什么好结果,最终也不过是她死在这个大喜之日,魏侯痛苦了一段时间,便又置身于大业之中,大抵对于男人来讲,功名利禄,永远是超过所爱之人的。
玲珑长长叹了口气,心想在这侯府里,成天为了魏侯殚精竭虑,为他鞍前马后,把自己操劳的憔悴不堪,跟人家鲜嫩水灵的新妇比起来宛如雨打风吹后的落花,年轻不过人家貌美不过人家,又不会撒娇卖萌,全靠自己扛关键你要是遇到个懂得珍惜的人也就算了,偏偏现在是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世间真心人本就少得可怜,玲珑想想风轻燕那一腔不顾自己不求回报的爱,掏心挖肺都给了魏侯,便觉得可惜。
用完膳后洗个澡她便睡了,结果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上了床,似乎想解她衣裳……玲珑猛地睁开眼睛,啪的一巴掌扇了过去,没等魏侯开口,先匪夷所思地质问:“我今天重病初醒,你就想睡我?你还是人吗?”
魏侯已换下那身大红喜服,此时怔怔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妻子打了一巴掌。
“你来干什么。”她的表情更加嫌弃,“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侧夫人进门,大晚上的不跟她们圆房到我这儿来,怎么着,是嫌我仇恨值拉的不够高?还是你娘觉得我不够善妒?”
既然都娶了,那就娶了呗,明明是自愿娶的,就别搞得跟被强迫的一样,谁也没逼着他穿这大红喜服啊,他可是魏侯,他不想做的事,叶仪跟庐阳王都不能逼他,他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轻燕,我担心你……”
“担心我就把她们两个送走啊,你不纳侧室,我就身体倍儿棒吃得下睡得香,别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重病,不都是因为你吗?”玲珑越看,越觉得魏侯讨厌,她虽然荤素不忌,可是睡过祝星渊那样的极品美人,再看魏侯,总是有些瞧不上眼了。
诚然魏侯也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可惜玲珑并不喜欢。
“轻燕,我同你说过,我纳耿氏女与顾氏女事出有因”
“是是是我知道,为了你的大业嘛。”玲珑小鸡啄米般点头,“挺好的,我祝你们幸福,所以你现在可以走了吗?别让她们独守空闺明日还要恨我?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还得睡两个挺辛苦的,快走吧,别耽搁时间。”
魏侯不明白一直闹着不同意自己纳侧室的妻子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他心里难受,想要个她回到从前举案齐眉的日子,可惜风轻燕已经死了,她是温柔似水,却也刚烈如火,她不能接受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无论有什么理由,无论她多爱这个人,都能像挖去毒疮一样与他决绝,绝不回头。
“轻燕!”
怎么说都不听,玲珑便不客气了,魏侯也是没有防备,竟被她推了个大马趴,从床上摔了下去!
自觉丢了脸面的魏侯正要发怒,却见玲珑笑起来,她与风轻燕的长相是天差地别,只是她已经代替了风轻燕,魏侯瞧着她,便认为她是自己的妻子,全然被这一笑迷失了心魂,连怒都发不出来,只呆呆地看着。
耿氏女与顾氏女皆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又出身名门,为他带来利益无数,可她们的美貌与她比起来,无疑是萤火比旭日,显得渺小又可笑,寡淡而无味。
玲珑很熟悉这样的眼神。
她是极为爱美的,无论是以龙的模样,还是人类的模样,总是要光鲜亮丽,要举世无双,因此如魏侯这种带着惊艳与欲念的眼神,她看过了太多,早已不放在心上。
她只是听到了风轻燕临死前的呼唤,所以暂时借用一下对方的身份,可没有真要跟魏侯继续下去的意思,这种比起美人更爱江山的男人,征服起来倒是很有意思,可惜她答应了一个人,要去找他,总不能食言。
对魏侯玩玩可以,真情实感大可不必。
“我说真的,你可以走了。”玲珑拍了拍自己身前的被子,完全没被魏侯的气势所惊吓到,“别来烦我。”
魏侯再爱她,也终究是手握大权的上位者,他娶了商女为妻,本就觉得自己对她情意至深,如今玲珑三番两次拒绝,且说话如此不客气,魏侯也不可能拉下脸来讨好,登时拂袖而去。
他一走,玲珑立刻躺下拉起被子睡个天昏地暗。
由于睡得非常好,第二日醒来时,更是容光焕发,美得惊人,连伺候她给她梳妆的丫鬟们都被这容色所惊,玲珑让她们退下,这一个个没见过世面的,拿着螺子黛的手都在发抖,万一给她画个毛毛虫眉毛出来怎么办?
她自己的化妆技术远胜这些丫鬟,更何况她还有许多这个时代没有的彩妆用具,本就是绝顶的美色,略施脂粉更显光芒四射,有她在,所有人都黯淡无光。
然后她还挑了一条大红色的罗裙,这鲜艳的红宛如血滴,偏偏她乌发红唇,肤如凝脂,将这红裙穿得气场十足。
耿氏女与顾氏女毕竟不是普通侧室,若非魏侯坚持,叫老夫人说,抬了做平妻也是使得的。因此除却名义上是侧夫人外,二女在侯府的待遇与玲珑并无不同,一大早还要早起为婆母奉茶,魏侯的弟弟妹妹也都到齐了,瞧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娶正室呢,明明正室还没死啊。
也因此,玲珑出现的时候,房内众人都惊呆了。
一是惊于始终反对魏侯纳侧室的她会出现,二则是惊艳于她的倾世之姿。
风轻燕一心要做贤妇,平日打扮也尽量低调内敛,可她再如何委曲求全,出身高贵的侯府众人也瞧她不起,魏侯对她越是喜欢,侯府众人越是觉得她蛊惑魏侯,但玲珑可不是会受委屈的人。
魏侯与老夫人坐在上首,耿氏女与顾氏女刚刚奉了茶,二女都是含羞带怯的模样,身段娇柔,自有名门闺女的姿态,这是打小跟着父亲学做生意的商女风轻燕所学不来的。
可论起仪态,玲珑不需要去学,因为她天生高贵,且傲慢。
“两位妹妹奉茶,怎么能少得了我这位主母呢?”
玲珑微笑,根本没看旁人一眼,对魏侯道:“侯爷不如让个位置?”
似这等风姿,这等天人般的气场,魏侯何曾见过,这世上的人又何曾见过?
玲珑如愿落座后,见二女没有动,提示道:“奉茶呀,难道说……我这个主母,连喝一喝侧室的茶都没有资格?”
魏侯站在一边,闻言如梦初醒,示意下人上茶。
耿氏女与顾氏女都暗暗心惊。她们出身名门,别说是给魏侯做侧夫人,便是入宫当皇妃都绰绰有余!可谁人不知龙椅上那位皇帝懦弱无能一事无成,朝政把持在首辅大臣叶仪手中。身为家族中最优秀的姑娘,她们要嫁,自然要嫁人中龙凤。
魏侯便是天下大势之所趋,亦是她们心甘情愿委身侍奉之人,对于上头那位主母,二女都是知道的,却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她的出身实在是太卑微了……一个商女!他人侯爷得大业,商女怎配为后?
因此对于魏侯,二女都是势在必得。
如愿嫁入侯府后,二女卯足了劲儿,谁都没把风轻燕放在眼里,可万万没想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主母,居然……如此美貌?
向来以容貌自居的二女见了,都不由得生出一股自卑来,只觉得自己起的这样早,精心打扮却不及人家轻描淡写,反倒落了下乘。本以为是自己四两拨千斤,刺激这位善妒不贤的主母,却在奉茶时硬生生觉得自己……宛如洗脚婢一般。
别说耿氏女顾氏女,就连侯府其他主子,见了这一幕都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来。
这,折腾半天,给侯爷纳了两个不及商女的侧夫人……图的什么啊?
二女奉茶,玲珑却没接,示意身边的丫鬟接了,更是连尝都没尝,慢条斯理道:“既然入了侯府,那日后便是侯府的人了,二位还是要谨言慎行,精心伺候侯爷才是,免得轻慢了。”
这语气……好像二女并非侧夫人而是下人一般。
她连茶都没接,随意说了这么句话,刷足了存在感,更是没看老夫人及其他人一眼,便又起身走了。
长裙逶迤华丽,连背影都高不可攀,饶是耿氏女顾氏女再如何骄傲,也被这不经意的羞辱弄得粉面惨白,只觉得脸都丢尽了,作为侧夫人,她们要下跪为主母奉茶,主母却示意边上的丫鬟接了去,这也太羞辱人了!
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这风氏!好大的胆子!她怎敢如此?!”
本是天大的喜事,却因为玲珑这随意一遭,弄得宛如笑话。
很快,魏侯府的人就发现,风氏并非只是今天早上有了改变,而是之后她都不一样了……
她彻底撂挑子不干了!
老夫人年纪大了,魏侯下面的三个妹妹又没那能耐,自打风氏嫁入侯府,侯府中馈便是她在管,府中主子们可以任意挥霍,谁叫风氏就是个聚宝盆呢?她虽是商女,做生意的头脑却堪称一绝,侯府在她的打理下蒸蒸日上,就连魏侯都因为有她这位贤妻而无后顾之忧!
可现在,她不干了。
府外的铺子如何她全然不管,不仅如此,玲珑还在私底下把风氏的嫁妆转移了出去,到时候离开侯府可不能没有钱,而她自己的小院落,由于下人都是自己调教的,手头又宽裕,任其他人日子乱成一团,她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样不过三天,府里便是乱不可言。
老夫人年纪大了睡眠不好,风轻燕便让人远去异国寻找特制的香料,现在玲珑撒手不管,香料断了,老夫人就睡不好了。
侯府的三个姑娘,平日里那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不断,如今再没人给她们做新衣服打新首饰,再去风家的铺子白拿?想都别想!
魏侯的几个弟弟也是如此,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真以为他们侯府有钱呢?钱从哪儿来?魏侯还要打仗,还要招兵买马,他们的好日子,靠得不全是风轻燕的嫁妆?哪怕风老爷死后,风家已不再是皇商,可世代累积起来的财富却不是小数字,足够侯府挥金如土一辈子。
但玲珑不干了。
你能拿她怎么办?
耿氏女顾氏女倒是出头,主动提出帮忙掌持中馈,老夫人被玲珑气得,习惯了这个儿媳伏低做小,自然也不肯跟她低头,便大手一挥,将府里的账本及府库钥匙,分别交给二女。
毕竟是名门贵女,如何掌持中馈在家中都有学过,二人深知这是个将彼此比下去的好机会,因此谁也不肯认输,卯足了劲儿想要做的比风轻燕还要优秀,这样的话爷才会重视她们!
可惜,这权力到了手上,才知道是个烫手山芋,不好拿的。
就说老太太要用的那熏香,光是去异国的商人便是一条人脉,她们哪里能有?且长途跋涉,又要一笔银子,这银子从哪儿来?侯府虽然不算是捉襟见肘,可想过得奢侈,是靠得风轻燕!
她们会管家,又不会做生意!
还有府里的几位少爷,光是用的墨便价值千金,谁管家谁知道苦。
二女拿自己的嫁妆贴补进去,但她们又没风家有钱,贴进去只能缓解燃眉之急,日后又要如何是好?
玲珑是完全不花府里的银子,也不让府里的人花她的,虽然还是住在府里,却完全是两种生活。想曾经的风氏,无论老夫人多不给脸子,也每日都起个大早前去请安侍奉,无论魏侯弟妹如何瞧不上她卑贱的出身,也要做个贤惠大度的嫂子。
她这么做是因为贱吗?
不是的。
是因为她深爱魏侯,所以才愿意为他筹谋,爱君所爱,忧君所忧。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但魏侯并没有回报给风轻燕相等的爱,他心里除了这个女人,还装了太多别的东西,家人、江山、天下,他的野心永远高于他的爱情。
他不知道自己的家人瞧不上妻子,并不是不够关心,而是在他心里,本来就不会把这当回事,所以自然不会去询问。而风轻燕又是个遍体鳞伤都不知道喊疼的,她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夫君,想要变得更坚强更有用一点,结果便是这样,她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失去了。
因着婚后五年未有子嗣,风轻燕本就十分愧疚,于是愈发不爱辩驳,直到魏侯为了大业纳了耿氏女与顾氏女,才叫她真正看透这个男人那颗磐石般冰冷坚硬的心。
她不担心耿氏女或顾氏女能得他宠爱,事实上魏侯永远不可能为色所迷,只是她也明白一点,她爱上的这个人,其实根本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爱着她。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只可惜她没能熬到与他和离,便已死去,于是连死后都不能自由,都还要背负着魏家妇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