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发生的事情,并未让路易十四感到惊讶。
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的大臣,将领与孩子们说,要时时刻刻设身处地不单是为了别人考虑,也是为了自己。我们都知道,有时候,那些被刺杀、被背叛,被流放的君王,或是显赫一时的大人物,都会迷惑于自己为何会遭到这样的待遇,但作为旁观者,我们就能看的很清楚人心总是最难揣测,并且极尽贪婪的。
像是这次事故中的胡格诺派教徒,让天主教徒来看,路易十四秉承其祖父亨利四世对新教教徒的宽容,不但容许他们继续保持自己原先的信仰,也不在税赋与前程上为难他们,至于将四座城市的胡格诺派教徒迁移到奥尔良边境城区的行为,也完全是对于先前这些新教教徒行悖逆之事的些许小惩大诫。
但对那些依然牢牢地记得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胡格诺派教徒来说,亨利四世是宗教叛徒,他的儿子,孙子不但是叛徒的后代,他们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忌惮与限制就像是狱卒看待罪犯,让胡格诺派教徒抱怨不休,但说到底,这也是因为后者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宗教问题上采取激进手段的原因。
但凡一个人憎恶另一个人,无论那个人做了什么,他都能挑拣出罪过来,更别说,路易十三忽视与漠视那些胡格诺派教徒,路易十四虽然也允许他们从军,做商人或是底层官员,却也要求他们举家迁移到聚居区去。
对在路易十四亲政后出生的胡格诺派教徒,国王的这项命令虽然让他们有所损失,但不是不能接受国王没有剥夺任何人的财产与家眷,给他们提供住房、职位与一些特许状,允许他们继续按照原先的族群或是领里关系住在一起,让他们得以在搬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后依然可以保持原先的生活水准与习惯。
孩子们可以去国王开办的学校上学,年轻人可以在国王的政府与军队里寻求机会,他们的教士一样可以在教堂里为胡格诺派教徒服务,大部分人在度过了一段不安惶恐的日子后,也慢慢地适应了新聚居地的生活但将抵抗的情绪从始保持至终,并且愈演愈烈的,对这桩事情充满了不满与愤怒的人有吗?
有的。
胡格诺派中不乏顽固派与守旧派,或是纯洁派,他们要么是因为在那场大屠杀以及之后路易十三,黎塞留主教等人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剿灭”中积累了对波旁家族的深刻仇恨,要么就是担心天主教徒与胡格诺派教徒之间的矛盾缓和会影响到他们现有的威严与权力,要么就是为了他们的信仰不受玷污在天主教徒与新教教徒中,有时候无信者、伪信者和异教徒,还不如异端来得可恶且不可饶恕呢。
科里尼副队长无疑就是以上三种人中的一个,不过在莱昂事件之前,他伪装得很好,或者说,他也不是纯粹的伪装,在作战的时候他很勇猛,对待士兵与同僚也很友好,只能说,他的信仰显然在国家与民众之前。
路易十四欣慰于小欧根虽然年轻,未经世事,却也能一眼看穿对方设下的陷阱,没让法兰西徒然地陷入到宗教对立的泥沼中去他亲自给小欧根回了信,一边褒奖了他的冷静与沉稳,一边回复了小欧根的恳请小欧根在信件的末尾说,他请求国王陛下不要深究与公开此事,他会重新整肃军队,清理奸细与心怀叵测的小人,安抚新教教徒的士兵与军官,但若是公开了此事,不但会激起天主教徒对身边新教教徒的猜疑,也会让那些胡格诺派的年轻人感到惶恐。
这也是他们的敌人可能设下的圈套,路易想到,在一支军队里如果人人都对同伴保持着警戒心,他们如何能齐心协力地对抗外敌?只是这种事情,小欧根,甚至卢森堡公爵都不能代国王做主这是国王的军队。路易反复斟酌后,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他倒是无所谓毕竟他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人,只是小欧根与卢森堡公爵做了这样的决定,他们不免要更辛苦一点了。
小欧根与卢森堡公爵得到了国王的允许,终于松了一口气。有很多人责备过国王在宗教问题上的“不纯”,因为路易十四始终不愿意如教会与虔诚的天主教徒期望的那样将所有的新教教徒驱赶出去,只是只要略有点理智的人,都能看出,如果在信仰上走独裁的道路,就不免在科学、军事、艺术以及文学上遭到挫败不,应该说,在任何一种客观条件上做限制,无论是人种、出身、信仰还是性别,都会让整个社会陷入停滞,让国家与民众变得死气沉沉。
在凡尔赛宫长大的小欧根,以及从一开始就具备了强烈的叛逆心的卢森堡公爵,当然不会在乎这个,只是若是不公开审判与处决,也要提防有人从中挑拨离间,幸而军队中有天主教的神父,也有新教的牧师虽然在之前他们没有出席会议,但就如法兰西的神父全都是国王的神父,新教的牧师们也一样要遵循国王的旨意,他们也实打实地不希望这件事情进一步恶化一旦胡格诺派教徒被限制了在军队与政府中的出路,圣巴托洛缪大屠杀也不是不可能再来一次。他们非常热切地答应了小欧根的要求,胡格诺派与大部分新教教派一样,只承认十诫与两圣事,也就是洗礼与圣餐,没有望弥撒之类的圣事,但在圣经上说“要时常聚会”,所以新教教徒也一样有做礼拜的行为,只是不如天主教徒那样严谨。
凡是牧羊人,就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羊,新教牧师将教徒聚集起来很简单,他们一起唱了经,做了祷告,领了圣餐,牧师就提出要一起为科里尼等人祈祷,若是有人不明白其中缘由的,就由牧师为他解释,这样,军队中的新教教徒就不会受到旁人的蛊惑,担心这是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又一次清洗了。
随从科里尼反乱的人也不是很多,他们在祷告后被处以绞刑,而后被迅速地埋葬,有心人所想要看到的那一幕一直灭有发生。
在处理了这些人后,小欧根试着攻打了一次莱昂,正在意料之中,莱昂的城墙上果然立起了十字架与圣人的画像,圣地亚哥的圣骸骨被装在水晶盒子里,教士不断地向城墙下的士兵宣告,如果攻打莱昂必然会引发天谴。
“那么就如他们所愿吧。”小欧根说。
于是法**队就绕开了莱昂,连续打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
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是什么地方呢,正是莱昂一左一右的两座城市,也是莱昂的两条生命线所贯穿的重要点位莱昂如所有的中世纪大城市那样,地处要害,背靠坎塔布连山脉,左侧是埃斯拉河,右侧是米尼奥河,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正是这两条河流附近的大城,从这两座城市出发,有三条古老的罗马大道,中心点就是莱昂。
莱昂原先人口就有十来万,在教士们不遗余力的宣传下,前来朝圣的人也有那么多,但这座城市不曾出于产粮区,也就是说,它所需要的食物几乎全都要从外面来,也就是萨拉共与蓬费拉达供给。
在小欧根没有掌控这两座城市之前,埃斯拉河与米尼奥河的航运将小麦等商品运输到萨拉共与蓬费拉达,这两座城市再通过古道将它们运送到莱昂。
要说莱昂的官员与士兵们没有想到这点,那是在胡说八道,他们确实储备了一些食物,足够支持上一段时间,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小欧根一是没有攻打莱昂他不但没有攻打,还非常虔诚地在城外的修道院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弥撒,以表对圣雅各的崇敬,他也没有阻止将“圣迹”传报各处的使者,反而推波助澜,哪怕打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掌控了要道,也没有阻止朝圣者往莱昂来。
朝圣人的数量迅速地从十万增长到了十五万,真难想象,在这种交通不够便利的时代,在短短几星期内就增长了如此只之多的人数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被法国人占领的两座城市里,有不少担心被法国人谋害或是勒索的人,借着朝圣的名义跑到莱昂去。
莱昂的教士与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们还想要阻止人们入城,但那些并不单纯的“朝圣者”们已经不可能再退回去了,他们拥挤在城门外,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其中不单是那些穷苦的人,连曾经的官员,城议员,军官,还有大商人也夹杂在里面。雪上加霜的是,因为太多人聚集在城外,那里很快流行起了疟疾。
这种疾病即便到了数百年后依然会让人感到棘手,何况现在,人们变得越来越疯狂,甚至有人高叫着回到萨拉共与蓬费拉达,让法国人他们也是天主教徒么,来为他们打开城门。
别忘记,几乎所有的圣战时期的骑士团,最初都是为了保护朝圣者与朝圣的道路而建立起来的,圣地亚哥骑士团更是为了保护朝觐圣雅各圣骸的朝圣者而存在,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名存实亡,但既然现在的骑士用了这个名头,就不免遭到掣肘。
城门訇然大开,朝圣者们一拥而入,这座古老的城市开始遭受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但是食物,还有干净的饮水,住宿与不得不提的肮脏之事猜猜这几十万人会带来多少排泄物?
总之,没有被轻易激怒,又或是因为少年人的倔强,而愚蠢地径直攻打城市的小欧根让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成员们感到了深刻的懊悔德力格和他的朋友们来到了地下的监牢,别误会,他们不是来审讯,也不是来释放这些大多无辜的罪人的,他们是来给这座城市减轻一些压力,也是为了迎入新罪犯做准备的。
皮平的脚已经开始腐烂了,但他居然还活着,他都奇怪自己如何还能活着,他被提出来,看到了阳光,可惜的是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缕阳光了,在他之前的人都被绞死或是溺死,用刀剑当然快,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好刀剑的,粗手大脚的工匠屠夫们就像是做另一份工那样,麻木地把绳套打成活结,套在罪人的脖子上,他们让罪人面朝地地躺下,然后脚踩着脊背,一拉绳子就能完工比直接绞死还要稳妥,绞死的人或许还有可能因为绳圈没能收紧逃脱性命,但折断了脖子的人肯定没办法活。
皮平被放倒的时候,地面上泥泞一片,全都是人在死去之前留下的粪便尿水,他浑身颤抖,眼睛发黑,还是狠狠地抓了一把之前被老鼠咬过的手指才能大叫出来:“我是密探,”他喊道:“我是法国人的密探!”
正要站上来的刽子手下意识地一顿,看向旁边的老爷们,不得不说,皮平的抉择是正确的,他立刻被拉到两个骑士老爷的面前。
德力格与他的朋友一开始没能认出皮平,但无论是不是皮平,凡是叫喊着自己是法国人密探的人,总是要经过一番审问,于是皮平终于逃过一死,至少暂时不用死了。
“我能给你们弄到药!”皮平咋着舌头,用干裂的嘴唇上渗出的血润着喉咙:“法国人的药!那种灵妙的好药!”
“我们不要那个。”德力格冷漠地说,“你还有别的吗?”
“譬如法国人储粮的位置。”他补充说。法**队的军备与补给从来都是最好最充足的,卢瓦斯侯爵的“道路军队仓库”的政策也已经广为流传,虽然小欧根的军队已经拿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但卢森堡公爵的大军还在附近,周围肯定会有法国人的储粮,如果他们能够乘其不备拿下一部分,莱昂的紧急情势也能得到缓解。
“我觉得”另一个骑士插话道,但立刻就被皮平打断了。
“我知道!”皮平嘶哑地喊道:“我知道,但不多,先生不多”
德力格的眼睛顿时发出光来,“不多也行。”他说,他的朋友在一旁却有些神色古怪,但终究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