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宁大口的呼吸着。
滚烫的空气中满是被充作路障的家具燃烧后产生的烟尘,死尸被烧焦的气味也发浓重。他不止一次听见身后有人咳嗽和干呕,最终不得不被其他人替换下去。但他毫不关心。狄宁能感觉到的只剩下剑柄在手里的重量,他就像抓住自己的生命一样牢牢握着它,热切的迎向每一个从火焰中蹒跚靠近的身影。他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已经太过深入而远离了阵线。他手中有剑,他能够——他必须——照顾好自己。
清晰的思绪只是一个闪念,马上又像是从火焰中飞出的灰尘一样旋转然后四下散落。他不再去想这些。事实上他什么都不再想。他身心的沉浸在每砍倒一个敌人之后所获得的短暂胜利中,沉浸在脚步,心跳和手臂屈伸的流畅节奏中,享受那种纯粹而直接的狂喜。它基于毁灭,基于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也基于终于得以释放的狂怒和仇恨。
有人高喊他的名字,声音穿过浓烟和灰尘,也穿过他头脑中旋转的雾气。狄宁骤然惊醒,花了极短的一瞬间来确认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他踩过堆叠的尸体向后退去,排成一排的民兵队伍想要给他让路,狄宁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保持阵型,然后从一侧的路障翻过,来到了战线后。
“怎么?”他问,带着些许疲惫和被迫从战斗中抽身的不快。
吉安娜看起来也有些疲倦,独自一人协助三条街道的防守任务绝对算不上轻松:“肯瑞托的援军。”
她用手势向身旁示意。五名法师站在那里,衣袍整洁,望向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但狄宁懒得理会。
“只有这几个?”
“能来的都来了。其他人都有自己的任务。”这还是吉安娜提前打过招呼的结果。正式的法师来就数量很少,大多都担负着棘手而漫长的任务而无法脱身。法师徒则很难在战斗中派上用场,在完成训练之前,他们对人对己都不够安。
狄宁咕哝了一声,没法抱怨更多。现在的肯瑞托还在致力于培养求知者,他们的徒比起战斗更擅长搞研究。只有到了战争年代,才会出现那种经过短时间,高强度的训练,然后直奔前线加入军队的战斗法师。
“到房顶上去。”他直接对他们道,“随便什么法术都行,把亡灵分隔开,收到信号后就点燃易燃物,注意控制火势。一个人一条街道,剩下的人准备轮换,同时警戒死灵法师。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很显然对他的态度有意见。但在任何一个人来得及开口之前,吉安娜就大声的清了清嗓子。
“别担心,”她,“他们训练有素,经验丰富,足以处理好这里的情况。”
她的恭维让法师们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尽管他们离开时还是有人狠狠瞪了狄宁一眼。但狄宁正忙着随便抓住一个路过的民兵,命令他去把消息带给每一条街道上的指挥官,完错过了这一点。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只捕捉到了吉安娜拧起的眉毛。
“又怎么了?”
吉安娜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她脸上的表情让狄宁想起了他的搭档,还有提里奥。他从来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么看他。
“我猜你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到底有多糟糕。”她,挥手召唤出一团水,“在我们走之前,起码洗一洗脸?”
狄宁盯着那颗漂浮在半空的水球。水中的倒影十分扭曲,他勉强能找到自己的脸,从颜色来看,情况确实不太好。他敷衍的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把剩下的都用在清理自己的武器上。他擦去剑刃上的污渍,检查损伤,更换剑柄缠绕的吸汗布。现在没有武器油和磨刀石,但他之后会补上这一步骤的。
吉安娜赶在他试图用袖子擦干水之前找到了一条毛巾塞给他,然后再次挥了挥手。已经变色的水球展开成了一个迷你的水元素。它用那双极的眼睛谴责的看了一眼狄宁,往他脚边吐了几个干硬的泥块。
狄宁擦拭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看着吉安娜。
“要我猜,这是元素特有的社交礼仪?”他随手把毛巾丢到一旁的货车上,收剑回鞘。等一切结束之后自然会有人来收拾这摊混乱,但现在谁都不会去在乎细节。
吉安娜耸了耸肩,解散了已经恢复原颜色的水元素:“这就叫做有来有往。”
“很公平。”狄宁同意道。
他看到法师正鼓起脸颊,用力咀嚼一块肉干,于是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两块牛奶软糖递给她。从手感上来判断,它们已经在高温下融化得一塌糊涂,但除了形状以外倒也没有别的值得被挑剔的地了。所以吉安娜在接过糖果时表现出的谨慎是完没有必要的。
“艾伯特买的。”他声明道。狄宁很早以前就发现,在涉及到日常琐事的时候,把自己从决策过程中摘出去似乎总是能够更好的服别人,而在军事行动中则需要反过来,“他把这些当成奖励发给男孩们。”
“那么你做了什么值得被奖励的事情?”
狄宁凶狠的看着她:“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靠自己够不到糖罐的样子吗?”
吉安娜抿起嘴唇,像是在尽己所能的忍耐着笑意。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想见见你的搭档。”
狄宁哼了一声,搞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就不能有话直,而非要迂回去和他身边的人沟通。但让他们自己去交流确实比较好:“随便你。”
***
收拾完毕后,他们向城内的向进发。街道上依旧拥挤,有人扛着搜集来的物资匆匆跑来;有人抬着伤员离开,沿途洒下道道血迹;有人两手空空,脸色苍白,四下拽着路人打听消息。叫喊和议论已经少了很多,更多的是时高时低的哭声和喃喃祈祷。为自己,为伤者,也为了如今成为敌人的那些人。
吉安娜咬着嘴唇,不敢去细看周围。她瞟了一眼狄宁,发现他神色可怖,眼中带火。他们都没有开**谈,只是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
在离开这个街区之后,情况只是稍有好转。在街头上哭泣的人不再那么常见,但每个人都是面色惶惶。整个城市都已经被笼罩在突如其来的阴霾中。商店门窗紧闭,人们在家门外的街道上惶恐不安的徘徊,不知道自己该警惕些什么。父母们把孩子紧紧抓在身旁,焦虑的向来往的行人打探情况,生怕错过任何消息。有人高声诉白银之手疏散了公墓周围的民众,有人低声讲述军营附近的可怖与绝望。繁杂的信息中有一条引起了他们的关注——治安官封锁了中心区。没有人从那里出来,想设法溜进去的人也没再回来。
一个工匠模样的人开始大声痛骂贵族们贪生怕死,弃他们于不顾,只想着在安的地坐等危机结束。吉安娜靠近狄宁,在一阵赞同的呼喊中低声问道:“你觉得呢?”
狄宁的嘴唇轻微的抽搐了一下,看起来他想露出一个微笑,但是没成功。他眼神冰冷的瞟着那些骚动者:“那里现在应该是整个城市里最不安的区域了。”
他们穿过居住区来到城市中央。主干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人想要在危机来临时离家太远。偶尔有几个行人,也都是脚步飞快,一惊一乍,尽可能和别人拉开距离,仿佛在街道上多待一刻就有可能会被一打连环杀人犯盯上。
中心区的门闸已经放了下来,被沉重的链条牢牢锁住。没有人在看守,或许他们认为这样就足够了。狄宁转脸看向吉安娜,冲门闸对面的街道做了个手势:“直接过去。”
吉安娜点了点头。虽然她能够轻松的解开那把锁,但谁都不知道诅咒教派正在打算着什么,搞不好现在门后已经有成群的亡灵在满地乱跑。把它们放出来可不是个好主意。
传送的感觉就像是被强行拉过一段狭窄的管道,从来都算不上舒适。当感知重新恢复,他们已经站在了门闸后的街道上。向恰好的微风送来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过于微弱以至于吉安娜很难清楚它到底来源于什么,但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狄宁厌恶的皱着鼻子,眼睛收紧。他侧过脑袋,又听又闻,让吉安娜想起竖起耳朵的猎犬:“跟紧我。”
他们安静的沿着街道移动,尽可能的借助杂物和视线的死角遮掩自己。吉安娜让狄宁去费心领路,自己则观察周围的环境。沿途的住宅都不见人影,只留下歪斜的大门摇摇欲坠。她停下脚步向里望了一眼。庭院里遍地狼藉,花盆和架子被砸的粉碎,心打理的草坪如今乱七八糟,泥土上翻,血迹斑斑,拖拽的痕迹交错延伸向门口。
“诅咒教派把这里的人都带走了。”她轻声对狄宁。后者头也不回的挥了下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脚步一转就闯进了旁边的一栋房屋。他径直走上台阶,穿过敞开的房门,经过凌乱的走廊,再从房间的窗户翻到外面去。吉安娜无奈的跟着他,同时做好了可能有幸运的房主从哪个壁橱里挥着菜刀跳出来的准备。
这种事终究还是没有发生。他们一口气穿过好几栋房子,外面的声音变得来嘈杂。人类在哭喊,尖叫,咒骂和呵斥,时而还有兽类的咆哮。借助建筑物的掩护,他们的处境还算安,但在经过门窗时也要加倍谨慎。狄宁在最后一扇窗户前停下,示意吉安娜和他一起在这里藏起来。法师心翼翼的把地板上的杂物推到一边,躲到窗户下面,然后借助窗帘的掩护向外看。
他们正对着一个广场,比教堂前的那一个要得多,只有几条长凳环绕着一座喷泉,周围留出的空地由石板铺就。一群人挤在广场的角落里,被十几只畸形的野兽看守着。这些怪物流着口水在人群周围踱步,不时冲他们吼叫一声。而在广场的另一端——
“恶魔!”吉安娜倒吸一口凉气。
“恐惧魔王。”倚在窗边的狄宁轻声纠正她,“别傻盯着看。”
吉安娜把视线移到一边。有一些人站在那只恶魔的旁边,她认出其中一个是瑞戴尔,他背后还有几个地的贵族和他们的护卫,这些同谋者战战兢兢地待在离恶魔稍远一点的地。剩下的则都是黑袍的教徒,驱使着亡灵和畸形野兽,正在把一个不幸的俘虏从人群中逼出来。
恐惧魔王转向他,像蝙蝠一样的巨大翅膀展开了些许。仅仅只是这一个动作就吓得那个男人瘫倒在地,嘴里喃喃的着什么。恶魔巨大的手爪隔空冲他一抓,一道暗绿色的光线便被从人类身上抽了出来。受害者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了无声息,恶魔则将手中的能量挥向一边,一道幽绿色的光圈在空中展开来。
“他们在构建传送门。”她声,更仔细的盯着看。一般的传送法术并不像常人所想的那样消耗巨大。难点在于确。确的把握目标和距离,构架稳定的法术模型,然后抓住时机过空间。就像穿过水流一样,微弱的痕迹会被时空渐渐抹平。
如今她所目睹的做法与肯瑞托的传统式截然不同。恶魔粗暴的撕开稳定的时空,打开一道难以恢复的裂口,失序的能量像是无形无色的火舌一样从虚空中溢出,灼烧着周边的一切。石板破碎,树篱枯萎成灰烬,空气噼啪轻响。透过门内扭曲的波纹,隐约可见一片白茫茫的冰原。
吉安娜细数俘虏的人数,在心中默默计算,表情因为得出的答案而变得苍白起来:“老天,如果他们献祭了这里的所有人,甚至能够把一支军队传送过来!我们得马上阻止他们!”
只靠他们两个来做这件事情听起来相当天夜谭。但即使是狄宁也不准白银之手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赶到这里。如果他们只是坐下来等待,眼睁睁的看着所有人都被杀掉——不,吉安娜受不了这个。在一切变得无可挽回之前,他们必须马上行动。
与她的激动比起来,狄宁只是平静的注视着广场。他的嘴唇扭曲成了一个残忍的微笑,眼睛却像猎食者一样冷酷无情。
“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