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隐没到了地平线下,西边的霞通红艳丽,火一般的红。,
倦鸟归巢的黄昏时分,临街的店铺已经开始打烊,店里的伙计们正在挂起隔窗板,辛劳了一天的人们迈着疲惫的步伐朝着家的向走去。
一个穿着灰衣的妇人低着头,沿着街边急匆匆的走过,来到一处不大不的院落之旁,心翼翼的推开虚掩的大门,进去之后顺手就把院门关闭,然后就传来一声上门闩的声音。
就好像在外面经历了狂风暴雨的鸟雀终于回到了温暖的巢穴,妇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之后,将刚刚买回来的一袋子粮米放下来,熟练的操持起了炉灶,开始生火做饭,顺势把一张当票扔进火炉子里。
“额娘,”一个身材修长面色白皙的年轻人从里间走出来,声道:“何洪森他们又来过了。”
听了这话,那妇人顿时神色一紧,赶紧道:“他来做甚?”
“送了些粮米过来,还有些银钱”
妇人赶紧道:“以后不要见他了,千万不要他总是往这里跑,迟早惹出祸事来。”
这个妇人,就是大清国的皇太后布木布泰,而那个年轻人则是大清天子顺治。
当然,大清国早已是昨日黄花,所谓的太后和皇帝也早就没有了,现在他们母子的身份是平民。
按照以前的惯例,前朝灭亡之后,投降的皇室成员应该会有一个封号,比如恭顺侯之类的。
在复隆年间,确实给顺治皇帝准备了一个这样的封号,却被张启阳给挡回去了。
张启阳的理由十分充分:虽然大清国曾经事实存在,可以算是前朝,但大明朝却在政治上否认这一点,不承认自己曾经灭亡曾经被大清国取代过,而仅仅只是他们视为叛乱者,打了很多年的明清战争并不存在,那只不过是大明朝的平叛之战。
既然是平叛,顺治皇帝就是个叛乱头子而已,根就不能享受前朝皇帝的待遇,而是以大明子民的身份留在了京城。
当初旗人大规模移民西迁的时候,大清国的宗室和伪清官员大多被迁徙到了西北,按这一对母子完可以跟着过去,但布木布泰却不敢真的那么做,而是很谨慎的选择留在京城。
作为前朝的“皇太后”和“万岁爷”,就应该老老实实的留在张启阳的视野范围之内,随时随地接受他的监视。
还想着回到自己的族人身边,远离张启阳的监视,张大帅能放心吗?
若是张大帅不放心的话,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所以,这一对母子根就没有敢于离开,而是“主动请求”留在京城,其实就是为了表示出一个“接受监督”“绝无二心”的态度而已。
但是他们在京城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整日里提心吊胆,唯恐惹了毅勇军的不高兴,不准哪天张启阳就会找他们一个错处,或者是一壶毒酒或者是丈二白绫,亡国之君可不就是这样的下场么?
好在张启阳并没有和他们为难,似乎已经把这一对母子给彻底遗忘,这让布木布泰很高兴,至少不象前几年那样担惊受怕了。
现在的布木布泰,早已什么都不想了,唯一的念头就是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看着自己的儿子顺顺利利的长大成人,最好世界都把他们忘记才好,忘的彻底好。
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忘记这一对母子。
尤其是那个何洪森,总是有事没事的就往这里跑,这让布木布泰愈发的担心起来:何洪森是伪清的官员,而且是个效忠清廷的“忠臣”,在平定鳌拜的叛乱的过程中出过大力气的,他总是担心这一对母子的生活,隔三差五就过来探望一下。
“前朝大臣”私会“前朝废帝”,素来就是极大的忌讳,若是被毅勇军的人知道了,必然会引起泼天大祸。,
所以,布木布泰总是刻意的避而不见。
好在何洪森似乎早就知道大清国已经凉透了,并没有过那些“恢复前朝”“山再起”的疯话,最多也就是过来送些钱粮而已。
但这依旧让布木布泰很担心,非常非常的担心。
这一对母子不农不工,又不会做生意,除了高高在上的当皇帝和太后之外,什么样的谋生手段都没有,日子过的非常清苦。
唯一值得安慰之处就在于,毕竟曾经是大清皇帝,身边总是有几件像样的西,随随便便就是宫里头的金贵物件儿,偷偷摸摸的拿到当铺里去,总是能够换些银钱维持生计,倒也不至于真的到了忍饥挨饿的地步。
虽然当铺的老板敲骨吸髓,把布木布泰的那件旧袍成是“不值一的破烂儿”,但那终究是皇太后曾经用的西,还是能值几个钱的。
换做粮米,又可以支撑一段时间了。
毕竟是前朝的太后,破船还有三千钉呢,就算是再怎么落魄,平民的生活水准还可以维持下去,最要紧的就是“低调”二字。
千万别惹出什么事端,夹起尾巴低调做人,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或许还能换个安稳。
尤其是现在这种状况,就是最理想中的状态,最好整个世界已经彻底遗忘了他们,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存在。
整日里深居简出,除非是有了绝对的必要,否则根不会走出这个的院落,更不会主动与街坊四邻有任何联系,免得横生事端。
几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切的一切似乎还算安稳,毅勇军似乎并没有进一步清算的意思,这让布木布泰来放心了。
一直以来,福林都表现的非常乖巧,对于母亲事事顺从,从不出去惹是生非,最多也就是在家里写字什么的而已:“额娘,孩儿今天做了两首诗。”
福林这个人,师承范程,虽然谈不上才华横溢,字上的功夫还是很不错的,穷极无聊之时有事没事就随手写几篇诗,派遣寂寥罢了。
母亲看都没有看一眼,直接就把儿子的诗扔进在灶膛之中,很是不高兴的道:“对你过多少次了,这样的诗千万做不得,就算是做出来了也要马上烧掉。”
前朝废帝做的诗,那是非常敏感的西,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了,总是能够从鸡蛋里头挑出些骨头来,到时候随随便便的曲解一下,那就是反诗。
就算不是反诗,也能想设法的从中找到一些对大明朝不满的解释。
李后主的怎么死的?
不就是因为一篇诗才丢掉的性命的么?
纵观史书,多少前朝废帝就是因为这个事情给了当权者下手的借口?
无数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面前,孝庄表现的异常谨慎,总是把儿子做的诗词章扔进灶膛之中烧到,免得横生枝节终为祸患。
布木布泰始终觉得,正是自己始终心翼翼的保持着低调的作风,时时刻刻都谨慎微,才终于维持住了眼下还算安稳的日子。
当饭菜摆上桌的时候,外面却响起了一阵阵的敲门声。
敲门声不疾不徐,有着固定的节奏,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听在布木布泰的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惊悚。
这母子二人素来深居简出,几乎没有什么外客,都已经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人来呢?
莫不是因为今日何洪森的到来让别人看见了?
引起了毅勇军的怀疑?
难道连这安稳的日子都要到头了吗?
一瞬间,布木布泰的额头上就浮现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敲门声还在不紧不慢的响着,孝庄站起身来,虽然极力保持着镇定从容的神态,其实双脚已经在打颤了:“我儿你到里间去,不许出来。”
“额娘”
“快去。”福林赶紧躲到了里屋。
“哪个?”
“是我。”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很不情愿的打开院门,布木布泰一眼就看到了金丝雀。
布木布泰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好像被抛上岸的鱼儿一样大张着嘴巴,身上的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瞬间就已打湿了贴身的衣物。
她认得金丝雀,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张启阳的贴身丫鬟。
原以为张启阳已经把她忘记了,想不到还是找上门来。
这个女人上门,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布木布泰的话语之中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音:“你我我们母子从未为非作歹,也从来没有”
金丝雀明显已经看出了隐藏在故作镇定表情之下的极度惶恐,面带微笑的道:“你完不必害怕,就我一个人!”
布木布泰往金丝雀身后看了看,果然只有金丝雀一人而已,并没有带着大队的士兵或者是官差,这让她稍微放心了一些。
“怎?不让我进去坐坐吗?”金丝雀笑着道。
“不敢,不敢,请,大人姑娘贵人请进。”片刻之间,布木布泰就换了几个称呼,明显已经语无伦次了。
“贵人请上座,我我这就去给贵人沏茶”
“不用了,”金丝雀笑道:“不必忙着张罗了,就几句话,完就走。”
“罪人洗耳恭听。”
金丝雀摸出一个两个中元宝,随手放在桌子上。
幽暗的灯光之下,元宝闪耀着幽幽的金光。
那是两个二十五的中元宝,相当于好几百两银子了。
“这贵人这是何意?”
“这些钱是大贝勒给的,托我军转给你。我知道你们母子谨慎微,若是派遣士兵前来,恐怕惊了你们,所以就专程送过来了。”
科尔沁大贝勒吴克善,那是布木布泰的嫡亲兄长,福林的亲舅舅。
自从大清国灭亡之后,虽然吴克善从来没有见过这一对母子,单纯凭借消息也可以知道他们母子的生活一定非常窘迫,适当的接济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接济自己的妹子和外甥,这根就不是细碎的家庭琐事,而是一件很大事情,必须心翼翼,因为这一对母子的身份实在太特殊太敏感了。
兄妹之间,原可以直接派人送钱过来,但那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作为科尔沁的大贝勒,私自给京城中的前朝太后和皇帝接触,那算是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歧途?
只有先对毅勇军清楚了状况,通过毅勇军进行周转才比较妥当。
虽然吴克善的实权的蒙古王公,但却不可能接济的太多:仅仅只是一对母子罢了,若是给他们太多的钱财,一个弄不好就是“别有用心”。
所以,吴克善根就不敢给太多,只是给了两个金元宝。
在这个事情上,大贝勒吴克善表现的非常谨慎。
即便是如此谨慎的做法,依旧让布木布泰又出了一身冷汗,早已吓的面无人色,赶紧为自己辩解:“我我从来没有和外人私下交通,也从来没有派人去过科尔沁”
作为前朝太后,身份极端敏感,就应该老老实实的留在毅勇军的视野范围之内,要是私下里和娘家人联系,那就是犯了很大的忌讳。
不过呢,金丝雀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这些:“这事儿我们需是知道的,你不用如此畏惧,完不必如此。”
时时事事都提防着一个前朝的太后,张启阳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更没有那么肚鸡肠,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布木布泰当一回事,就算是大清国的鼎盛时期,都没有把这个女人当成是自己的对手,从来都没有。
要不是吴克善记挂着妹妹的生活,张启阳真的已经把这对母子给忘的差不多了。
再者了,就算是这位前朝太后真的有点什么动作,以毅勇军现在的实力,那就纯粹是在找死,反掌之间就可以灭掉,根就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我来的时候,大帅已经过了,你们母子若是想回去走走亲戚什么的,只管去就好了,没有人会拦着你们。”
“不敢,不敢”布木布泰赶紧道:“我们母子承蒙张帅照看,衣食丰足的很,既无远虑又无近忧,甚么地都不想去,只是想在这里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虽然张启阳答应他们母子,可以回到科尔沁草原上去走走亲戚串串门子什么的,但张启阳答应了他们就真的敢去吗?
万万不敢的。
若是去了,必然会引起张启阳的怀疑,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布木布泰故意做出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口口声声的着“我们母子过的很好”“张大帅对我们很好”“我哪里都不想去”这样的话语,其实就是在效仿当年的后主刘婵,图的就是一个平安罢了。
当年的司马昭曾经问过刘禅同样的问题,问他是不是想回到川蜀故地,刘禅一句“此间乐,不思蜀”的恰到好处,把自己胸无大志的心态表现的淋漓尽致,清清楚楚的表明了自己甘心为虏不想复国的状态,最终才落得一个寿终正寝的好下场。
布木布泰深知古今典故,为了保住母子的性命,也就只能做一做当代的刘阿斗了。
布木布泰想起自己的儿子,赶紧把福林从里屋喊了出来。
故意让金丝雀亲眼看到福林,其实就是为了表明心志:我们母子一直都在这里,从来都没有外出过,更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亡国之君的惶恐神态和诸般自保的无奈之举,金丝雀已经看的清清楚楚,她很清楚现在的布木布泰是什么样的想法。
这一对母子,确实非常低调,时时刻刻都记着自己的敏感身份,没有丝毫僭之心。
其实,张启阳根就不在乎这些。
莫是一对丢了江山的孤儿寡母,以他现在的实力,就算是盛时期的大清国也早就不放在眼里了。
金丝雀从来就不是多嘴多舌的那种人,既然事情已经办完,她可以抽身而走。
当她看到布木布泰那万分惶恐的神态之时,或许是动了些恻隐之心,才终于多了几句:“我家老爷不是那种肚鸡肠的人,只要你们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我家老爷根不屑于为难你们母子,王朝更替不过是寻常的事儿,你们也不必如此的谨慎微。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其实大可不必,你的举动完就是杞人忧天,无论你们有什么样的想法,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好了,我在这里你们总是会感到不自在,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就不打搅了。”
完这句话之后,金丝雀就头也不会的出门而去。
原以为金丝雀是来“算总账”的,想不到却是这样的一番言语。
布木布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遥望着金丝雀远去的背影,悬到了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这个女人,起来是大清国的太后,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执掌过大局,充其量也就是玩弄一下权术平衡而已,在各势力之间走钢丝罢了。
她的格局和心胸,远不能金丝雀相提并论,就更别提和张启阳相比了。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世界已经变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想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和自己的儿子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仅此而已。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