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庆文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说话间,他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什么?嘉嘉要失明?”田庆文惊讶地问。
“她得的是Leber视神经委缩,起初的症状是视物模糊,将来就会失明。女孩得这种病的概率很少,却偏偏让嘉嘉碰上了。”张琰说,“科学可以解释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我爸拿着检查单跑了好几家医院,但嘉嘉怎么会得上这种病谁也说不清。”
田庆文将诊断证明轻轻地放在张琰面前。
“我非常恐惧死亡,真的,害怕极了。我时时在想自己离世时的种种惨状,我假设了不止100种死法,每一种都让人望而生畏,面临死亡,我才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张琰说,“以前总觉得死亡是个与自己没有关系的命题,是个遥不可及的话题,我对生活的乞求和眷恋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这段时间我夜夜难眠,好几次都梦见了阎王爷。”
“你心理太紧张了。不管怎样先别吓唬自己。你别放弃,有些诊断并不见得准确,只要方法得当还是能治好的,有时也会出现奇迹。”田庆文说。
张琰没有说话。
“马上就到2018年了,再有几个月我们就毕业20年了。同学们正在联络,说要返校搞聚会。”田庆文说。
“我肯定是参加不了了。我们同学一场,这些年来我很感谢你的帮助,要不是你那年借我5万块钱,估计到现在我连房子也买不起,果真应了你那句话,房价只会涨不会跌。”张琰说,“只可惜军强他……庆文,我想奇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今天叫你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张琰,你说。”
“这病到了下个阶段我估计就走不成了,会活活疼死。我是让你帮我搞点止疼药,这药外面药店买不到。”张琰说。
“我可以想办法,但这种药一天只能给你搞一点。张琰,你必须去医院。”田庆文说。
张琰摆摆手:“这病太厉害了,我的意志力将被摧毁,整个人也将崩溃。但你放心,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这样,阎王爷也就不会把我看成懦夫了。”
他的语速很慢,气息有些微弱。田庆文看着他,眼睛里饱含着泪水。
“我走以后嘉嘉就成了孤儿,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她才9岁啊。”泪水从张琰陷下去的眼睛里喷涌,在消瘦泛黄的脸上纵横,房间里传来了他低沉的抽泣声。
“这几天我挨个到保险公司变更了被保险人,把为数不多的钱转到了嘉嘉名下,嘉嘉还小,房子和汽车现在还不能过户,按说我死后这些本由嘉嘉继承,但那时更名的事还得我爸妈带着她去跑路,两个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老人带着一个孩子跑这些路多不容易?所以趁自己还能行动,我就把能办的过户手续给办了。”
“张琰……”田庆文哭出了声。
“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别难过,下辈子我们还能当同学。”张琰说着流出了眼泪。
“张琰,军强走了,你要是再走了,紫华就剩我一个了,想找人说话也没有知心人了,我们可是从十五六岁就在一起的同学。”田庆文说。
“不是还有波涛吗?”张琰停了停让呜咽的嗓子缓了缓说,“在这么庞杂复杂的社会里,谎言、欺骗、伪善还有卑鄙无耻和野兽般巧取豪夺这些丑恶的东西无处不在,两位老人带着几岁的孙女要生活下去,是一件非常残酷非常悲哀的事,人间的世态炎凉尔虞我诈,他们怎么能应对?我真的都不敢再想下去……”
“相对这么大的社会,人就跟蚂蚁一样渺小。生活不光需要钱,还需要有个知心人陪着一起走,没有鼓励,没有希望的道路永远都是黑灯瞎火,永远都是没有尽头的。”清泪从张琰的脸颊滑落下来,他颤抖着嘴唇说,“我不想在我死后,让他们睹物思人伤心难过……这几天,我把所有我的相片,包括当年的结婚照和我用过的东西,哪怕是我看过的书,用过的笔,都一件不留,全都收拾好了,我要把这些东西拉到野外销毁,让他们彻底忘记我。”
田庆文已泣不成声,双手抱头。
“如果他们心里还有我,哪怕有那么一丝一毫,他们就迈不出新生活的步子,要是这样的话,对他们的伤害就太大了。我不想在我死了以后因为我而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一点念想都不应该有,一点都不能有,只要有那么一,他们就会陷入悲伤和痛苦当中,要是这样的话,嘉嘉将来的人生就是悲哀的。”张琰说,“我的坟头不需要纸钱,只要他们爷孙能平静地生活下去。”
“张琰……”田庆文哭着叫着他的名字。
“我走了以后他们需要开始新的生活,要是在紫华待不下去,我想我爸妈会带着嘉嘉回到乡下,那里没有这么炎凉的世态和冷漠的人情,他们可以在凤凰山下安静地生活。”张琰说,“庆文,如果他们还在紫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看在我们同学一场的分上,我想拜托你帮助一下他们,嘉嘉还很小,她人生的路还很长……呜呜……”
田庆文走上前,紧紧地拥抱着张琰,他们泣不成声。
“庆文,你还没答应我呢。”过了一会张琰说。
“你放心!有我在,我就不让嘉嘉受委屈。”田庆文说,“我赶紧送你去医院,这是当务之急。”
张琰欣慰地笑了笑,冲着他摆了摆手。
接下来,他们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张琰努力地笑了笑说:“这一生最让我难忘的人是宛如。我们的相遇肯定有原因的,但凡遇见的每一个人,必有来路也自有去处。”
他们一直聊到中午,张琰有几次腹部疼痛,他用办公桌角顶着,头上冒汗。田庆文再次劝他去医院,他只是摆摆手,一粒汗珠往下滚落。
“这几天好几个会我都没开,撑不住了就回到套间休息。”张琰说,“下午我准备出去一趟,找个地方把这些容易睹物思人的物件给烧掉,再就是我准备找个宾馆住两天,我想想是不是得给爸妈和孩子写份遗书。等我们老板出差回来了,我就从公司辞职。”
“我陪你去郊外。”
“也好。”张琰说,“我给我爸说要出差,你看,行李箱都拉来了。我晚上就不回了,你再帮我找个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