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朝廷的税制改革,其实意见群体最大的还不是那些豪族和地主,是读书的士子。
他们当中大多出身贫寒,往往都是全家在供养一个读书人,指望他们高中,改善家境。
以往经过考试拿到身份,就可以免除章。
江浙之地历来是朝廷人才的储备基地,每年进士当中,江南地区都能占据最高的比例。
如果加上福建,多的时候能占到六七成。
按照东林党众人的计算,如果江浙的考生不参加乡试,那对于朝廷的打击将是十分巨大!
连状元之乡的人都不参加考试,看看朝廷还有没有底气!
江浙两地的学政,此前就听到过消息。
对于此事他们纯粹做壁上观。
毕竟税改的事情,他们也是受害者,所以心里也都有怨气。
让他们去约束学生来参加考试,学政们打心眼里就不高兴。
但是你说去帮助东林党人,那更不可能。
他们分属不同流派,至少不亲近东林党。
两不相帮,等着看热闹便是他们的计划。
南直隶贡院,本应当是热火朝天的乡试,开门的时候却看不见人,愣是一个人毛都没有。
下边的门子王大川慌神了,他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日子。
“老二,老二,今天是开考的日子么?”王大川高声喊着。
“是啊,错不了,赶紧准备好,士子们马上就要进来了。一会儿学政大人过来,看见你没准备好,小心吃板子。”
“老二啊,你他娘的过来看看,这里可有一个人?”
老二闻言,赶紧从里边跑出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也是傻眼了,他娘的,往年乌泱泱的那些学生们呢?
“这是咋回事?”老二看着王大川,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问我,我问谁去,你在这等着,我去外边看看。”王大川一脸郁闷,他要去看看,那些考生们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去到边上的寺院,他们门口还有些相似。
王大川穿过两道牌坊,总算是听见人们的吵闹声。
“这他娘的才对么,怎么能没有人呢?”
他自言自语着,脚底下加快脚步。
现在将人们迎到门口才是正经事,以前总觉的人多的时候闹腾,现在没有人,心里反倒是不踏实了。
人啊,果然贱不兮兮的,叫怎么回事?
只是,当他拐弯看见人群的时候,发现根本不是自己想的样子。
并不是考生们走错了地方,而是打在一起,似乎在争吵,激烈的争吵!
“我的老皇天,这还了得?一个个都不要考试了?”
王大川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赶过去。
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边上站着一堆人,正在看着热闹。
为首之人抱着双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他认识那是谁,是本地的学政,正是负责乡试的事情。
考试是他的头等大事,如果耽误了,上头必然会怪罪下来。
到时候罚俸是小事,很有可能会直接丢掉乌纱帽!
“大人,咱们不管的么?”
王大川赶紧上去见礼,直觉告诉他,这里边一定有故事。
一堆人打在一起,就是他想去解开,都很难做到。
“不管他们,让他们自己打吧,你就在此地做个见证就行。不是我不组织考试,是此地学生们祸乱考场无法进行。”
王大川毕竟不是负责官员,既然主官都让他看热闹,他也懒得搭理此事。
看了一会儿便知道些端倪,原来是大部分考生都在抵制考试,他们来此的目的有二。
一个是向朝廷施压,告诉朝廷的官员,他们不会参与今年的乡试。
再一个就是阻止其它考生进考场。
用为首的人话说,朝廷对读书人不公平,所以应当罢考。
既然大部分考生都不考试,那索性大家都不要靠,让朝廷修改法案。
初衷不错,但是很多人根本等不起。
那些带头之人,家境都不错,虽然不是人人优渥,至少也是比较富裕的家庭。
硬着头皮要去参加考试之人,如果今年拿不下乡试,他们明年就没有减免租金的优势。
此前是手上没有,考中就能减免。
比起别人,他们是有优惠而不能使用啊。
与其和朝廷争执,不如先拿下优惠减免再说。
另一方面,家里的财力并不能支持他们继续脱产学习下去,如果还不能看到成绩,下一次的乡试也就不要参加了。
东林党人搞串联的时候,没有人想到他们,所以这些人在南直隶贡院面前,是被忽视的群体。
然而,他们就是想冲破阻拦,都无法办到。
东林党人是有组织的活动,很多人都是带着家丁和帮手来的。
目的就是要拦截别人,穷苦人家的读书人,哪里有帮手,他们都是孑然一身参加考试,自然也就没有人帮着。
即便是用强,最终还是有组织那些人占据上风。
学政等到下午,眼看还是没有人能突破。
见如此,他便津津有味的回去写奏章去了。
学生们罢考可不能怪他,那是因为朝廷的政令让他们有意见!
南直隶御史将密折递上去的时候,南直隶学政的奏章也到了。
双方就同一件事情,顺着不同的角度展开。
御史的角度自然是学政无所作为,放任此事的发生。
而学政的意思则是,学生们对朝廷的诏令不满,如果下次还罢考,那对于国家的科举将是十分严重的打击,因此要重视此事……
当然了,学政的言外之意人们都能看出来,是让朝廷在一定程度上向考生们妥协。
若是平时,官员们自然会认为学政是在帮助考生们争取政策。
但是这一次,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与其说学政是在请求,不如说是帮以自己为首的利益集团在索要权利。
就是重新获得税收优惠,减免税务的权利。
同样送来的还有江浙总督的奏章。
这是一封请罪的奏疏,内容很简单,他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没有能及时参与到对罢考的处理当中,没能及时督促学政处理好此事。
为此,直接自己请辞接受处罚,让他去偏远地区做官,比如说是西域。
别人不知道,他知道将要面临的怒火。
朝廷耗费多大努力要完成改革,下的本钱是一般人想想不到。
一个学政,就想借着区区南直隶的考生们要挟朝廷。
这次开头,那整个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的事情都会被迫中断。
所有的布政使司和州府都会有样学样,纷纷要求取消现有的政策,恢复旧制。
那样改革的努力将会白费。
朝廷已经尝到甜头,并且别处执行的也很到位,现在去这样做,无异于以卵击石。
泰昌看完三份奏章,并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他甚至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神色如常的问道。
“陛下,南直隶学政这是挟考生令朝廷啊。”方从哲一点都不客气,直接点出来他的想法。
看了看泰昌的表情没有变化,他继续道,“以前有些将军,为了军饷,不惜让手下人闹饷。南直隶学政虽然没有纵容考生罢考,但是他却不作为,连去请求巡抚甚至总督出兵干预的事情都不做,可见他心里是如何思考。”
别人也是纷纷说到,“学政难辞其咎,我看必须要严惩!”
“不治罪不足以平民愤。如果我们纵容南直隶,其他地方有样学样,那将是新政的崩溃。”
内阁官员们此前一直为财政发愁,已经不止是户部尚书的事情。
现在随着改革,虽然他们的利益也受到损失,但是在新技术和新产业的增长下,人们受益也不少。
现在一个学政就想利用考生们牵着内阁的鼻子走,他们当然不会同意。
泰昌心里当然有些不爽,但因为高兴的事情更多,所以对他的影响不大。
原因有三,一个是三大殿进度飞快,并且看上去比此前更加巍峨;一个是西域战事出于意料的顺利,当然也会高兴;再一个是税制改革全国的进程都很顺利,更加高兴。
现在南直隶罢考,或许有影响,但是并非全国的罢考,因此不过是廯疥之患。
“众卿说说,准备如何处置?”
泰昌开始问策。
“陛下,臣听闻,有些人阻止别人去参加考试。这样的人不仅仅是罢考,他们是犯罪,臣以为,将那些阻止别人的人下狱!”熊廷弼在辽东,向来都用重典。
泰昌觉得,这样做有些过于苛刻,便继续说到,“你们呢,也说说。”
礼部尚书直接说道,“地方督抚们对于此事很是震惊,纷纷表达自己的观点,臣以为,取消本地三年考试机会。”
取消考试机会?
礼部的人更狠……
泰昌想不到,大臣们一个个比他还激进。
“李卿,你呢?”
户部尚书,次辅李汝华,改革对他的影响最大,泰昌征求他的意见。
“臣赞同两位的意见,除此外,应当下发咨文,向百姓们说出真相。因为百姓们得到了实惠,得到便宜,读书人们没有办法挣自己那份挂靠土地的银钱,便纷纷罢考。百姓们要是怪罪,就怪罪那些得罪他们的读书人。不过那些被迫之人,能获得朝廷的优惠税费。”
李汝华的意见更加进一步!
泰昌心理稍微惊讶,却还在接受范围内。
因为没有意识到,那些行为挑战最多的,恰好是内阁和六部主官们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