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个雪夜,圣诞过后的街道上, 满地都是垃圾, 广告招贴、包装纸、烟蒂和废弃的圣诞树。日子又照常地过着, 汽车招摇过市,电车车厢里还是人挤人, 人力车中坐着摩登那女, 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传来打着算盘的声音,嘈杂的人声,脚步声, 车铃声混杂在一起。
又是崭新的一天。
爱多亚路,吴管家揭下玻璃窗上贴的雪橇与驯鹿的图案,用雪白的抹布将玻璃窗擦得纤毫毕现后,这才拉上了窗帘, 对身后的佣人吩咐道:
“小姐说三五日就会回来的,今日阳光好, 你将被褥拿到后院里晒一晒, 小姐不喜欢被褥发潮的。”
小姐不在的这几天,家里来过很多人, 有总是好声好气说话、穿着长衫的小顾先生;有英气逼人,却看着脑子不太聪明的傅家少爷;有登门拜访的白小姐以前的客人, 朋友, 态度有些奇怪,似乎总是想打听什么,但对于吴管事而言, 这不过是他日常工作中的一环而已。
他从没有担心过小姐,因为那是他所见过最不需要操心的人。
……
莫利爱路。
煤炉燃着烟,煨着的烤红薯香气四溢。
“最近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之前租掉的那间房子噢,竟然遭了贼,门锁都瓦(坏)特了。”黄太看着那烤得外皮焦脆的红薯,压低了声音和身边的街坊道,“我有个亲戚噢,日子过得本来也蛮好的,结果女儿出事情死掉了,侬晓得伐?就在前阵子那个火车上呀。”
街坊听了,便也感叹道:“噢哟,那蛮可怜的。”
有的则道:“是东洋人动的手,个么也没办法。”
“这种事情摊上了也只好自认倒霉了呀。”
“是的呀。”黄太附和道,只是表情稍有些异样,“我亲戚一直想帮她讨个公道,还跑到街上去,你说这是不是瞎折腾啦?小老百姓,哪能好与东洋人作对?到时候搞得家破人亡……谁晓得,我今天听人家街上的人说,那个凶手被人……”她比划了一个抹脖子手势。
街坊一阵惊疑,又听她道,“而且,我听她说,好几个事后包庇东洋人的官,都被搞下去哩……说是什么报纸上闹得太凶,我也搞不清……”
街坊们听了一阵,有人道,“这就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啊。”
“是这个道理,老天爷有眼睛看着的。”
议论了一阵,逐渐散去。
黄太拎着热腾腾的红薯,走进隔壁小小的锁匠铺子。
虽然白小姐最近放寒假,似乎回老家了,但黄太还是准备帮对方换个好点的锁,等她回来住的时候,就不必担心有歹人了。
……
窗前,干枯的树枝横斜。
温暖而装潢华贵的室内,唐菀放下了报纸,看向梳妆镜,开始化妆。
关于潘家,关于前不久发生的列车案,关于昨天街头浩浩荡荡的事件,报纸上不吝于用一个又一个触目惊人的标题填满了所有的板面。然而隐约知道一些内幕消息的她,此时心情极为复杂。
鲜红的膏体挤出口红管,划过边缘,留下残缺的痕迹。
“白茜羽……虞梦婉……”她心中默念这两个名字,不知是该感到厌恶,还是感到钦佩。
钧培里向来墙头草随风倒的荣老板,竟会为她出手,做得虽毫无烟火气,但街头巷尾的风吹草动可瞒不了别人,以唐家的触角自然能嗅出其中蕴含的能量;而那边眼高于顶的首富沙逊更是为她背书,一通电话打到领馆,连公使都要给他几分脸面。
再加上悄然抵沪的那个人,那分量足以消弭掉松井之死与潘家后续的一切风波,没有人敢直撄其锋芒,而他出手的理由,自然也没有人能指摘出半个不字。
更令唐菀感到不解的是,民间、报业、文人间的舆论,就像是一根穿着针的线一样,将这一切都巧妙地串联在了一起。
舆论令人投鼠忌器,暗地里的势力为舆论保驾护航,竟将这件事轻轻地揭过,事情过去了几天,官面上缄默一片,像是极其失了声一般,没有丝毫追究的苗头。
是有恃无恐,还是深不可测?
思索着其中的关节,唐菀抿了抿鲜艳的唇,凝视着镜中妆容精致、珠光宝气的女人,忽然扯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作为唐家的女儿,她既然退了与傅家的婚约,那么便要嫁给其他人。相看其他达官贵人的少爷公子,周旋于这些人际关系之中,并且从中挑选出对唐家而言最优的对象,是她接下来人生唯一的使命。
她本已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可是想到那个曾经穿着袄裙坐着火车来上海,被休弃了的虞梦婉,竟然干出了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遥想传闻中那些“炸了一辆车”、“烧了半栋楼”、“入潘家如无人之境”的场面,不禁心中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输给这样的人,她似乎也不冤。
……
梅花在洁白的瓷瓶中盛放,幽香扑鼻。
殷小芝坐在窗前,拿着一本书,轻轻吟道: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她并不如唐菀那样,能够掌握舆论之外的信息,所以她无从得知,虹口那边与上层博弈的真相,以及那些她所认识的人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事。
她只是从报纸上得知那位曾经见过的潘小姐的父亲死了,东洋人那边也死了个混混头目,本没有怎么放心上,只是听街头巷尾的人传,那东洋人是主使列车一案的主谋,而潘家为夺傅家之位,在里头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而这两人都是被一个女子杀死的,据说是军统的人,后来越传越离谱,说什么身高是八尺,腰围也是八尺……
殷小芝并不全信,不过在她看来,这也算得上是傅少泽“大仇得报”,比起市井小民因果报应那一套,她更觉得这是一种侠客式的快意恩仇,做成这等事的若真是女子,大概也是如“红拂女”、“聂隐娘”一般的传奇人物。
这大概,也是很“罗曼蒂克”的一件事。
仇人伏诛,少泽那边,心情应该也能松快不少吧?
殷小芝这么想着,放下诗集,望着梅花悠然出神,心中充满着一种宁静的喜悦,以及如春芽般复苏的思念,她想起了什么,转进厨房里。
两个小时后,她提着保温壶,走出了家门。
……
傅公馆。
房间门打开了,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走了出来,傅少泽从椅子上弹起来,焦急地问道:“怎么样?”
洋人医生摘下口罩,道,“情况不是特别好,还在发烧,伤口也有些发炎。最好还是送医院吧。”
“为什么人一直醒不过来?”
“很难说,有可能是脑部受到了创伤,也有可能是太过疲倦,加上发烧的关系,导致人昏迷不醒,是有多重可能性导致的。”
“可是,可是……她在倒下之前还好好的,还能说说笑笑……我没有想到……”
傅少泽有些懊恼,在突出重围之前,白茜羽一直表现得若无其事,尽管他看出了一些她的异常,比如脸色苍白,比如她没有吃一口东西,但她的表现也实在太生猛了,引走保卫,单枪匹马杀进潘家,悍然杀死潘宏才的模样,也显得过于果断冷酷。
出于这样的原因,傅少泽下意识忽略了某些问题,以至于直到他将车子终于开到了安全的地方,转过头去发现她陷入了昏睡,浑身烫得吓人时,才知道她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在强撑罢了。
当时傅少泽以为她就要死了,他把她抱在怀里取暖,叫她的名字,捂她的手,不停地与她说话,好歹将她的神智唤回来,说了一句“没事,有病看病”,又说了句“不要去医院”,傅少这才镇定下来,回到傅公馆后,找了一直为傅家服务的私人医生。
可是,自此之后,白茜羽便再也没有苏醒过。
这几天她始终昏睡着,发高烧,等他们使劲浑身解数让高烧退下去了,又是低烧不断,伤口发炎,因为人没有苏醒,只能靠着打葡萄糖来维持着人体所需要的能量。
而今天,她的状况似乎比之前更差了。
洋人医生皱眉道,“那可能只是她在用意志力强撑,大脑和身体得不到休息和放松,这反而对她更不利。她头部有伤口,现在做不了检查,只能说情况很复杂,如果这几天一直醒不过来,你也要做好打算……”
傅少泽一惊,随后便感到心里某块地方慢慢地凉了。
送走了医生后,他走进房间坐在床前,看着沉睡中的白茜羽,沉默良久。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的颜色也是淡淡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上,但睡得很安稳。
这几天,他想通了许多事。
比如,关于潘家。
一切的谜团仿佛终于找到了线头,微小的蛛丝马迹与细节也串联起来了,先是说服、恳求、软硬兼施,后来是送行、告密、切走蛋糕……在精心编织的阴谋面前,他老爸自始至终,都信错了人。
那个老家伙,明明已经富甲一方,却仍执拗地让他履行当年儿时故人的婚约;明明早已看惯世间善恶,却一厢情愿地相信着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明明可以左右逢源,圆滑世故,却选择了坚守着最后的底线……想起来,其实也蛮傻的。
“你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帮我爹报仇吗?”
他低声地问床榻上的人,却没有得到回答。
傅少泽自认为自己应该很清楚虞梦婉是什么样的人了,聪明骄傲,胆大心细,而且心地善良,很重感情,看似对人疏离,却会将别人的好都记在心中,在许多方面都有着他至今没有弄明白的天赋,默默做了很多事,却毫不贪图名利虚荣,对世上的一切似乎都格外的淡漠……
然而,此时他看着白茜羽的侧脸,却忽然发现自己依然看不透这个女孩。
这是一个可以为了公道与正义豁出性命的人,也是一个他亏欠了一辈子的人。
而他,甚至可能没有机会和她说上一声“对不起”。
如果没有她,那么他的往后余生,可能只会剩下后悔。
傅少泽敛下眼中的酸楚,伸手为她轻轻理了理脸颊边的发丝,然后他手撑在她的脸颊旁,微微俯下身,眼睫微颤。
“咔哒”,身后一声轻响。
傅少泽猛然警觉,回头望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利落地从窗户一跃而下,手里还捧着一束冬日里不知哪儿找来的鲜花。
“我来探病。”来人简明扼要地道,还看似很礼貌地在地毯上拍了拍身上的灰。
傅少泽的脸色从惊愕渐渐转为恼羞成怒。
然后,清脆的门铃声响起。
下人在门外通报了一声。
片刻后,顾时铭提着果篮推门而入,看着大眼瞪小眼的两人,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房间正中央的床上,正在与病魔作斗争的白茜羽,睡得很安详。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地方不能写,本来还有一段对峙博弈之类的场面,现在都一笔带过,不用深究。
最近更新的慢,目测双十二之后会恢复正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