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靖国公府。
内院。
现年已经四十八岁的陈布正站在一面银镜前,妻子和两名小妾,以及四名丫鬟,正服侍着修饰仪容。
镜子光洁,倒影出来的人影纤毫毕现。
“却不想会有今日。”
陈布望着镜中之人,蟒袍玉带,气宇昂扬,忽生一种不真切之感。
似乎都不知如何就走到了今日。
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在荒野山村,只会躲在阿姊身后的懵懂稚童,可一转眼已成了如今这全天下最富贵的人物之一。
“夫君当真是美丰仪呢!”
一名面容姣好的妾室,看着陈布穿上蟒袍玉带,眸似含星,轻声称赞了起来。
“哈哈”
陈布被这说话声所打扰,失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我算甚有风仪,脱了这身衣服,我也不过是荒僻山村的一个农夫而已。再不过,不过是寻常府衙的刀笔吏。”
“夫君”
一声带着责怪的娇嗔在陈布身旁响起。
却是他的结发妻子王氏,似乎看出了陈布的不成体统,不由上前轻轻为陈布抚平了衣领,柔声道,“夫君贵我国公,乃天下至尊,今日又是如此紧要的日子,怎可轻贱自身?”
“以我之功勋,焉能受封国公,况且如今国公也不过是个尊号罢了,只是这尊号”
陈布面露苦笑,轻轻甩了甩身上的四趾九蟒袍服的衣袖,轻轻长叹道,“不过是阿姊对我心怀有愧罢了。”
“夫君慎言。”
王氏见陈布这般说,急忙伸出手指轻轻压在了陈布的嘴唇上,“陛下是何等风华绝代的人物,夫君万万不可在背后非议。”
虽然这房内都是自家人,哪怕是几个丫鬟都是贴心可靠之人,可王氏听到陈布这么说,依旧不免惴惴。
“可就是如此。”
陈布却不在意地笑了笑,他那个阿姊啊,当年抛下他与那人远走,不论当时为何,终究是将他留在了那里,与姑婆相依为命。
他自小虽受到照拂,还得学文武,可心中也难免怨过。
只不过后来年岁渐长,这天下又早变了一番模样,慢慢的就也释然了。
若阿姊那一日留下,恐怕他也没有今时今日,这天下也不会是如今的这番模样。
“可惜那人已有多年未见,今日这般的日子,也不知他”
陈布心头忽然浮起一个模糊的身影。
童年时遥远的记忆和长成之后只匆匆瞥过的几眼,让他都快已经记不起那人的样子。
只是没办法忘却的,是那一年越北关外山口混战的场景。
不论是道门道子还是浮罗妖婆,都在那人翻掌之间,一体镇压。
那越北关外连绵的山岳丘陵,竟是在那一日之后,生生压成了平地湖泽。
天人威势,难以测量。
此后,道门九宗再无道子主持,散乱一片,浮罗教更是如丧考妣,没了依仗。
地上道国在十多年前彻底剿灭,浮罗教也成过往飞灰,不复提起。
后十年,天舟雷炮,累以万计,百万装备了符箓刀兵神甲的精兵悍卒,西伐妖族。
大战五年,十万大山尽数化作绝地。
陈布也是在那次最后见过那人一次,那是妖族白象妖师和十多位妖王反击,但也不过是被那人一体擒拿,碾成了齑粉。
自此之后,世间已不闻妖魔踪迹,乡间毛神野鬼,一个皂吏村正,持符箓也可荡平。
而那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时日当真是过得快啊!”
陈布心中又轻叹了一声。
“国公爷,国公爷”
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忽然从外传来。
陈布和房间内的众人都纷纷拿眼朝外望去,不知出了何事。
“国公爷,出事了,出事了”
从门外飞奔进来的是一个面白无须身穿锦袍绣衣的老人,面色惊慌,见着陈布就连连呼喊道。
“房总管,何事如此惊慌?”
陈布望着这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脸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这人他自然是认识,据闻是昔年玉京宫中的人物,后来他阿姊入玉京后,投效得用,掌管着新建成的皇城内外的事务。
“国公爷,陛下陛下不见了!”
房总管面色惊慌无比,声音里已经带起了哭腔,“奴婢将宫内里里外外都寻了个遍,但就是寻不着陛下。今日国庆大典,没陛下在,这这可如何是好哇!!”
“房总管莫慌!”
陈布闻言脸色却没有半点变化,只是看着房总管那慌乱的模样,轻声安抚道,“如今四海安平,陛下武艺又无双无对,更有凤塘卫护持,不可能会出什么变故的。这样,我与你一起去看看。”
“是是是”
那房总管见陈布这般说,似也找到了主心骨,点头如啄米,连忙转身在前面引路。
几人出了门,陈布这才发现,他自家这个才获得封赐没几日的国公府外,已经站了不少人。
“彭叔父”
陈布见着最前面站着的一个人,急忙上前行礼。
这人个头不高,身形却颇为宽阔,须发已然花白,可依旧有几分常人难有的气势。
正是于陈布而言,如兄如父,对他照拂有加的彭孔武。
“见过国公!”彭孔武见陈布朝他行礼,也连忙回了一礼。
面前的陈布再不是那个他手把手传授武艺的皮猴子了,在当今那位女天子未婚无子的情况下,说不得不知何时就会被传位,登临大宝。
“见过诸位叔父婶娘长辈”
陈布在给彭孔武行礼过后,又朝周遭一圈的人行了一礼。
他没用那些繁冗的官场礼仪,只是用私人身份见礼。
在场这些人他都认识,都算是长他一辈的。
庞元生,尉迟敬,方朝虎,郎浦和,袁归瞬,狄五斗和杭九娘夫妇等等,这些都是他阿姊打下天下的班底。
此外还有其他诸多将领谋士能臣,或走卒或布衣或小吏出身,一路跟着凤塘军成长,如今都已在高位。
当然,也有飘然而去的。
他就记得那个叫做张万夫的,乃是一等一的豪杰,在协助阿姊荡平浮罗欲孽,提兵杀上道门九宗之后,就挂印离开,不知所踪。
“大典在即,陛下忽然不知所踪,接下来庆典还请靖国公来主持。”
官拜内阁首辅的郎浦和已经年过七旬,须发皆白,但受益于术法,如今依旧精神矍铄,不见老态。
“还是再等等吧。”
陈布却没有答应,摇了摇头,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又说道,“诸位长辈,还请随小子前往道宫一行。”
在场众人闻言,也没有露出什么讶异的神色,皆是纷纷颔首。
靖国公府门前,几辆金铁所制的符箓法车立刻从广场外的泊车处驶来。
这些符箓法车无需外力牵拉,用的乃是道宫十多年前改善的符箓之术,工部进一步改良,从而纳取日精之力,驱动机械前行。
如今这些符箓法车还未曾在全天下大范围流传开,但诸多大城禁飞,却是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从靖国公府门前出来,一路穿街过巷,车窗外人来车往,一派繁华之景。
陈布看着这座已居住了十年的都城,脸上的感慨却越加的浓重。
距龙虎气断,玉京城破已过去三十几年,在凤塘军定鼎天下后也过去足足有十年。
这座玉京城,早已从那一场惊天巨变之中恢复了过来。
城中,街道开阔,地面平整。
这是交通部以化石之法平整出来的,不论行走行车都极为便利。
两侧更有无数高楼,或是酒楼,或是茶馆,或是符箓工坊,鳞次栉比。
路上的行人衣着靓丽,偶尔被行车而过卷起的灰尘沾到,一个清洗符咒,或者避尘符咒,就能够让衣着如新。
便是街道两侧的用作遮阴的花卉树木,都有穿着灰袍的小吏,捻诀掐咒,以符箓的小清水法浇灌。
据闻,农部已有才情高卓者,终于将“呼风唤雨”之大神通法术,镌录为符箓,往后将会通行天下各州,以便于各地掌控农情。
如今各州之间,上有天舟横渡相连,下有一条条移山之路贯通,坐镇玉京,对于越州偏远之事也知之甚悉。
数辆符箓法车一路行驶过诸多街道,渐渐来到了玉京城北面的一处区域。
这里偏离城中繁华,四下除了最近的一处符箓学院外,并无太多集市和人家。
只有在最北的一处,立着一个三层的破旧道观。
那道观既无名字,也无装饰,说是一处寻常的老房子也不为过。
此时,在那道观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衣着浆洗得几乎花白的老道士。
似乎听到了脚步声,那老道士才像是从睡梦中醒来,睁开了浑浊的双眼望向众人,嘶哑着嗓音道:“你们来了!”
“见过慕观主!”陈布上前朝着老道士行了一礼。
他心中其实知晓,这位老道士看着垂垂老矣,但其实未比他大上多少岁,对方在数十年前其实就这幅模样了。
当年西伐妖族的时候,他还曾在对方手下听令。
“敢问慕观主,可知陛下去了何处?”
人群里,郎浦和率先上前朝那老道士询问道。
这话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他们的那位女天子,从当年在观塘起兵开始,就时常会一个人到道观中静坐。
而在最近这些年,这样的时间越发的多了。
在场的很多人都知道原因,但平日里也不会有人轻易去劝阻和追问。
当然,知道的人也就那些曾见过那人的心腹班底,如现今很多人并不知晓,甚至包括那位着急忙慌的前朝遗留下来的房总管。
“陛下今日不在观中。”
那老道士神色淡淡,抬起手指朝天空指了一个方向。
在场众人一时不解其意,可陈布追寻着老道士慕子谅所指的方向望去,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那里正是越州。
或许还是在越州的杨浦县。
长过百丈的天舟盘旋于半空,巨大的阴影将下方一个小山村都给遮蔽。
一个红衣窈窕,身披大氅的身影从天舟飘然而下,落在了山村前的一条黄泥小道上,一路慢慢沿着杂草丛生的村落缓步前行
村中的各种黄土茅屋大多已经倒塌,许多地方被密密麻麻的蒿草遮蔽,几乎快要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其实在前些年,下面有人提过要将这个村子重建。
毕竟,这个观前村是潜龙之地。
但后来不知为何,许多人渐渐的就找不到这个村落,时日久了,不少人都淡忘得一干二净。
那红衣窈窕的身影一路行走在荒草间,不时停下来遥看左右,清亮的双眸中仿佛似在追忆。
在一条几乎被两侧芦苇和杂草遮蔽的小溪前,红衣窈窕的身影静静伫立,又轻昂起头看着溪旁的一个老柳树。
“那时候娘常叮嘱我和小弟,不要去溪的水边玩耍,我不听还偷偷去爬那棵老柳树”
红衣窈窕的身影低声呢喃又迈步朝溪旁的破败屋舍走去。
屋舍的黄土墙已经坍塌了,屋顶早已看不见,院前更是被杂草覆盖。
“也不把我家休整一下。”
红衣窈窕的身影轻声说了一句,语气里似乎有些生气,又像是娇嗔。
这样有些小女儿的口吻,红衣窈窕的身影似乎久未曾说过。尽管她容颜依旧,丝毫没有半点老态,可也只有这四下无人,在这个记事起最深处的角落,她才会卸下包袱。
看了看面前已经破败得没法看的“家”,红衣窈窕的身影又移步朝不远处的一处黄土草屋走去。
这处草屋是村中唯一还算完整的建筑,院前没有杂草丛生,门口还照旧摆放着做工粗糙的桌椅板凳,墙角放着竹竿、锄头、畚箕等山村常见的农具物什。
以这处黄土草屋周围,仿佛时光就像静止了一样。
任外间破败萧条,它依旧一成不变。
在这茅屋前,红衣窈窕的身影静静站立了许久,看着那扇关着的木门,几次想要上前推开。
但踟蹰许久,这个红衣窈窕的身影,最终还是未曾上前,忽然轻叹一声。
“哥哥,久未曾见你了。”
四野无声,只有红色的大氅在山风里猎猎飘飞。
良久,红衣窈窕的身影转过身,一跃登临山村之上的浮空天舟。
“参见陛下!”
天舟上,数百身着符箓玄衣的凤塘卫齐齐单膝跪地行礼。
“回京!”
红衣窈窕的身影轻轻一甩袖,顿时巨大的天舟破开云翳,朝着远处飞去。
嘎吱
在巨大的天舟划破天际之后,山村下的那处黄土草屋,两扇歪斜的木门缓缓打开。
一个手握无字书卷的年轻道人,从木屋里走出。
年轻道人瞥了一眼消失在天舟消失的方向,忽而,他的身影渐渐开始变得虚幻,视角仿佛在不断拉伸。
整个观前村,整个杨浦县,整个越州,整个天地
日月星辰,无尽虚空,都似在他的眼中一般。
无尽散去,不知何许之地。
又见一个年轻的道人,端坐在一棵老树下,正与一个鹤发苍颜的老翁弈棋。
“裴道友,你这一子,落得可慢了。”老翁看着年轻道人轻声笑道。
“不慢,不慢!”
年轻道人淡淡一笑,伸手在棋盘上掐起一子,彷如掐起一方世界,而那落子之下,又仿佛经过了无量量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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