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鸢不小心在父亲面前说漏了嘴,倒是没心虚,而是坦然的迎上父亲的目光。
“至少不会那么早。”
两个堂姐都是十四五岁就出阁了,她亲姐姐今年也要出嫁,十六岁,算是比较晚的了。但在陆知鸢看来,这个年纪出阁,也早了些。
陆非离笑笑,“你娘若是听见这话,不定多高兴。”
一场谈话彻底跑偏。
最后陆非离给小儿子下了命令,“你三姐姐出阁之前,不许再提去延城的话。还有,晚上去跟你娘认错。”
他拿出为将为帅的威严,陆知桓不得不服从,晚上就老老实实的去向他娘认错了。
季菀也看出来了,儿子嘴上认错,心里不定多不服气。
她现在也懒得跟他计较,女儿出阁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事情多着呢。等忙完了女儿大婚,再来解决小儿子的问题。
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转眼便到了八月。
季菀特意让人给女儿做的嫁衣送过来了,各府的姐妹都跑来看她试嫁衣。甘氏的长女陆易琼今年也十五岁了,婚期在十月。所以她今天没来。剩下的几个都年幼,窦氏的女儿陆克箐和越氏的女儿陆易茗都和陆知鸢同岁,今年十二,还没定亲。两个小姑娘都一脸好奇,眼巴巴的等着看穿上嫁衣的堂姐是什么模样。
盼着盼着,陆知曦终于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一屋子的女眷纷纷目光一亮。
十六岁的少女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娇嫩如水,陆知曦又天生好颜色,那真真是眉目如画,肤若凝脂。稍稍一打扮,更是让人错不开眼睛。嫁衣如火,少女脸上笑意如花,眼神亮如星子。
姑娘们惊艳过后就一股脑的围过去,叽叽喳喳的夸个不停。
季菀则是感慨万千。
长女出生的时候,粉嫩嫩的,又漂亮又可爱,谁见了都忍不住抱在怀里亲两口。一转眼,却已到了出阁的年纪。
她身旁窦氏笑容中带着些许怅惘。
“十六岁,多好的年纪,咱们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
季菀笑笑。
她十六岁嫁给陆非离,那时候的国公府,人多口杂,她和两个嫂子关系也不好。府里还有十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后来姑娘们一个个出嫁,府里的孩子却越来越多,越发热闹。
再后来,大分家,原先热闹的国公府,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她闲来想窜门,都不知道往哪儿窜。
一眨眼,便是十年。
长女大了,马上要嫁人成为别人的妻子,以后再没人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闹,小儿子的心也早飞到了千里之外。
这个家里,便更安静,也更凄清了。
明天就出阁了,晚上陆知曦便黏在母亲身边,满脸不舍。
季菀摸摸她的头,“都要嫁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让你两个弟弟妹妹看见了,肯定又要笑话你。”
“爱笑就笑。”
陆知曦用下巴蹭蹭她膝盖,声音软绵绵的,“娘,我舍不得您,舍不得爹,舍不得哥哥,还有阿鸢阿桓…”
季菀叹一声,“娘也舍不得,可女儿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你看你音姐姐,都怀第二个了。还有你卿姐姐,孩子都能走能跳了。明年你哥哥也会娶妻。过个一两年,兴许都自己做父母了。”
陆知曦没说话。
季菀低头看着长女俏丽的侧脸,“你刚出生那会儿,小小的一团,见了谁都笑。可是谁若是惹了你不开心,你就嚎啕大哭。等会走路了,就关不住,天天就想着往外跑,皮的跟猴似的。那时候府里姐妹不多,卿儿身体不好,几乎不怎么出门,你便喜欢和阿音玩儿。后来她养在我膝下,你就格外黏她,天天姐姐姐姐的叫,我都担心她受你影响也变得跟你一样调皮。不过阿音从来就是温柔安静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陆知曦都不大记得了,但姐妹中她从小跟陆尔音是最亲的,三岁以后的事儿,她还是有些印象的。
“再后来,你三姑姑带着荀哥儿和芹姐儿回府,芹姐儿性子有些内向,不爱说话。你就带着她一起玩儿,她便也喜欢跟着你,好似你才是做姐姐的一般。可是啊,你这爱闹腾的鬼灵精,玩儿起来就没个底线,还唆使玙哥儿他们上树给你抓鸟,被发现了,你就跑你祖母那里哭,你祖母心疼,反过来哄你。倒是你几个哥哥替你受过,一个个扎马步顶大碗挨板子。你四岁的时候,打翻砚台,把你六婶子准备送给她嫡母的松山贺寿图给毁了,吓得哇哇大哭。你太祖母还以为你受了欺负,让你六婶子受了好一通委屈,她还得熬夜重新画了一幅新作。我要罚你,你祖母就拦着,说你还小,不懂事。小孩子,调皮捣蛋很正常。你怕回来被我骂,当晚直接就睡你祖母那了。哎呀呀,你小时候干的‘坏事’可真不少,还总爱捉弄哥哥姐姐们。偏偏大家都宠着你让着你,你呢,最是会恃宠生娇,越发胆大。可还记得,七岁的时候,非要闹着跟你哥哥他们去郊外策马,结果差点从马上摘下来,一直哭着回来的。”
这事儿陆知曦印象深刻,因为那是头一次被母亲‘狠狠’的责罚了一次。
此刻听母亲提起年幼时的‘糗事’,陆知曦也有些不好意思。
“祖母说,女孩子,性子就要活泼些才好。”
季菀笑,“你那哪是活泼?简直就是闹腾。你那些个姐妹中,就你最贪玩,小时候功课也是最差的,回回被先生考都出错,罚你抄书你还到处找帮手。偏偏你的姐姐哥哥们又乐意帮你,抄出一堆自己迥异的文章,让先生哭笑不得。抄了那么多,他们个个都倒背如流了,你却摇头晃脑的总是背不全。先生都还没打你手心,你就开始哭。小时候还好,你哭就哭吧,没人笑话你。后来阿桓阿鸢长大了,跟着上学堂,你一调皮捣蛋他俩就轮番的揭发你。你是姐姐,又好面子,只能忍着不哭出来。下了学就跑来找我告状。”
陆知曦摸了摸鼻子,嘟着嘴道:“阿鸢阿桓从小就跟小大人似的,一个赛一个的刻板严正,先生还夸他们宠辱不惊,有大家风范,老是拿他们当教材教育我。我就不不明白了,明明我们几个都是您生的,哥哥说他小时候也调皮,偏生就阿鸢和阿桓,规规矩矩得没有半点孩子该有的活泼童心,闷死了。”
季菀失笑,“哪有这么说自己弟弟妹妹的?你这当姐姐的,忒不称职。”
“本来就是嘛。”
陆知曦蹲累了,起身坐到她身边,“他们俩从小就一副高冷的模样,尤其是阿桓,牙尖嘴利,就爱跟我作对,不去做御史真是太可惜了。”
结果这个弟弟压根儿看不上御史这个官职,一个世家公子,偏要去学经商。
季菀想起儿子的‘伟大志向’,心中不免又是一叹。
母女俩衣衣话别,直到子时,陆知曦才回屋去了。陆非离从外面走进来,看着妻子写满伤感的眼,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广宁侯府和咱们也就隔着两条街,什么时候你想曦儿了,就可以去看她。”
季菀没说话。
女儿嫁出去后就是别家的儿媳妇了,她总不能天天跑去叙母女之情。做母亲的,也不过就是盼着儿女们都过得好就行了。孩子们总有长大的一天,她管不了一辈子。
……
八月初九,宜婚嫁。
一大早,陆知曦就被叫起来各种折腾,穿嫁衣,上妆,所有本家的姐妹们都来了,围着她笑。
六岁的祥哥儿仰着头,微微长大嘴巴盯着堂姐,然后傻笑着说:“三姐姐漂亮。”
长辈们都笑。
季菀看着女儿,眼神温柔。
外头响起唱喏声,新郎来了。
陆知行带着弟弟们去堵未来妹婿了,一个比一个会刁难人,文试武艺皆不放过,搞得跟殿试钦点状元一样。
陆易茗偷偷来告诉季菀,“三姐夫好惨,大哥他们多少都放水,可阿桓软硬不吃,出的对子一个比一个难,还不许三姐夫请人帮忙。阿桓从小功课学得最好,连先生都考不住他,三姐夫擅武。阿桓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他的嘛。哎呀,他小时候最爱和三姐作对了,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挺护短的…”
她性格和陆知曦有些像,但没陆知曦那么肆无忌惮,也就是私下里才敢稍稍放下些规矩。
季菀只是笑。
小儿子总是爱和长女拌嘴,说话夹枪带棒绵里藏针,但她生的孩子,她又怎么会不了解?一个个的看着不大对付,实际上感情好得很。她想起丈夫以前跟她说过,当年长姐陆非澜定亲薛策,他也瞧薛策这个姐夫不顺眼得很。当然这里面,包含了他和太子的兄弟情。
吉时快到了。
陆知桓虽有意刁难方书庭,但还是知道分寸的,到了点也就松了口放他进来了。但进门后,他又轻飘飘的说道:“我陆家女儿与旁人不同,崇尚的是磊落洒脱,顺心而为。对繁文缛节那一套嗤之以鼻。我三姐养于闺中,自小教养,性子活泼开朗,不会逢迎拍马,不会虚与委蛇,更不会拐弯抹角。祖父祖母和爹娘都宠着她,从不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好。你既求娶于她,便应包容她的一切。日后若是她在广宁侯府里受了半分委屈,我陆家上下,都不会答应。”
他头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这么多话,也是头一次这么强势的维护陆知曦这个他从小就十分嫌弃的姐姐。
陆知行有点诧异。
他和方书庭也算是发小,深知其为人。不过涉及亲妹妹的终身幸福,他还是打算‘警告’一番的。没想到他这闷葫芦的弟弟,竟先一步来了段长篇大论。他惊讶之余,也十分欣慰。
方书庭则一脸慎重。
“放心,我也不会答应。”
他对陆知桓这个小舅子接触不多,基本上都是从陆知曦口中得知。她嘴上总是抱怨两个弟弟妹妹多闷多无聊多会损人,眼里却永远带着笑意。他知道,她心里其实很喜欢这两个同胞的弟弟妹妹。
这个平素里话不多的小舅子,关键时刻展现出了陆家人的‘精神’--护短。
得到保证,陆知桓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柔和了许多。
他单手负立,向里走。
季菀和陆非离早在正堂上等着了,夫妻二人皆是一脸微笑,等着丫鬟们扶着女儿出来。
一对新人跪下敬茶,然后就要出阁了。
盖头下陆知曦声音有些哽咽,“女儿今日出阁,日后不能在爹娘膝下承欢尽孝,望爹娘保重身体。”
本来还算克制的季菀立刻红了眼眶,她嘴角微微颤抖,努力露出一个笑来。
“不用挂心我和你爹…”刚说了一句,眼泪便湿润了眼眶,“曦儿,你要好好的,以后都要好好的…”
陆非离握住她的手,温言道:“今天是女儿大喜的日子,别哭。”
季菀吸了吸鼻子,稳了稳情绪,才道:“走吧,别误了吉时。”
两人再次磕了个头,方书庭扶着陆知曦起来往外走。直到出了大门,季菀才猛的站了起来,追出去好几步。
陆老夫人道:“别追了,三天后就又见着了。今儿个府中还有许多客人,你是当家主母,别怠慢了。”
她口上这么说着,眼里泪水却比儿媳妇还要凶猛。这么多孙子孙女中,她最疼的就是陆知曦。如今看着长孙女出嫁,她不舍之情不逊色于季菀这个亲娘。
她今年六十了,活一天少一天,能多见孙女一次,便少一次,她都还没哭呢。她还等着,三日后孙女回门。
现在就哭,以后等小孙女出嫁的时候,要怎么办?
她笑起来,眼中泪光闪闪,眼角皱纹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