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吧,哭哭就好了,人的一生,总要遇到些难事。”温氏抱着女儿,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娘记得你外祖母去世那会,娘恨不得随她去了,可娘这些年不也过来了?”
“可是,女儿不想肚子里的孩子被人瞧不起,我怕别的小孩说他是没爹的孩子。”
温氏放开女儿,为她拭去眼泪,“傻孩子,娘再给你找一个,以咱们家如今的家势,找个好夫君,容易,若咱们家的家势还不够,那加上你二舅舅,短时间内找不到也没关系,咱们慢慢找,等过几年你二舅舅官位再高些,更容易。”
“娘,这样找来的夫君能好吗?”万朝云哭着哭着便笑了,这种话,也只有亲娘才会说了。
温氏一副你不懂事的样子,“儿啊,咱们做女人的,不能让男人只图我们的美貌和生儿育女,得让他们图咱们的地位和钱财。”
“为何?”万朝云有些糊涂了。
“如果一个男人图你的美貌,还成功了,那基本都是比你有钱财,比你有地位的,那你只是个摆设,没有话语权。”
这般说来,万朝云便懂了,“娘,那样,过着也不舒服吧。”
“怎么不舒服?退一万步讲,你肚子里有一个呢,还怕什么?听娘的话,好好的,把肚子里的生下来,好好养大,也不枉他为你安排一场。”
温氏转头朝旁边放着的画看去,起身拿过来一副,放在万朝云面前,“你心里有他那一刻,难道没想过有这么一天?”
万朝云低头,眼泪又落了下来,她想过,也曾谈过,当初说的是他若早去了,她便改嫁,忘了他,可这一天来得太快,她不甘。
“娘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能想明白,但这个时候,非同小可,你若不好,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能好?你难道想生出个病儿?”
话入耳,万朝云整个人都愣住了,‘轰’的一下,脑袋一片空白,病儿?
她不允许自己和他的孩子是个病儿!
三两下擦掉眼泪,逼迫自己坚强,“娘,女儿明白了,你放心,女儿知道该怎么做。”
“娘就知道,娘的女儿最聪明。”温氏开心怜爱的摸摸万朝云肚子,感慨道:“转眼,你都要当娘了。”
“您要当祖母了。”万朝云摸着自己的肚子,心中多少有几分安慰,好在,有这个孩子。
门外,听万朝云终于没歇斯底里的哭了,万澈和宋是真都松了口气,可还未等两人欢喜,里边便传来万朝云的声音,“是真姐,你吩咐人套车,送我跟老夫人祖孙去铜州,他走了,没道理我这个未亡人不在。”
她还没亲口告诉他,他们有孩子了,这件事,她一定要亲自告诉他。
就算……就算他不能回应自己了,但她相信,他一定能听得到。
想到这里,刚敛去的眼泪又落下来,便一边擦泪,一边努力的想要微笑,温氏心疼得不得了,阻止的话到嘴边,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转道前往铜州,是翌日的事,当晚落叶山庄的人带了个人见万朝云。
也不知是怎的,到了夜晚,刚停没多久的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雨水打在帐篷上,发出扰人的声音,说话轻些,便有可能听不到。
万朝云坐在椅子上,懒懒的靠着,偏头,视线落在马齐睿身上。
马齐睿比之上次所见,又清瘦憔悴了不少,分明年纪不大,却整个显得很沧桑。
“好久不见,你憔悴了。”万朝云开口道,声音轻而慢,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般。
马齐睿知晓他为何被带到这里来,在来的路上,他猜测着,万朝云应该会暴怒,会厉声的质问他,或者更疯狂,想过很多种见面情形,唯独没有想过这种,她太淡然了,淡然到让他觉得胆寒。
“你也是。”马齐睿压下心中慌乱道。
万朝云闻言轻笑,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一切,只那么轻轻一扫,马齐睿的眼神便闪躲了下。
“我记得初见你时,可真是公子世无双,怎的慌了?”
“我慌什么?”马齐睿笑道。
“你怕我。”万朝云的语气是笃定的。
“你有什么可怕的?”他的笑容更大了,像是嘴裂开得大些,更有自信般。
万朝云也跟着微笑,只是那笑深不到眼底,“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有那么大本事,想把你带来就把你带来,是不是觉得你比我有才华,却不如我混得好?”
“我没有。”马齐睿矢口否认,“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姑娘,我从没来意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要毁我?”万朝云一把将小几上的书扫落在地,拍案而起,“你明知道我才是受害者,你为什么要这么写我?”
“不过是话本,何以见得我是写你?”他冷笑一声,别过头,不敢看万朝云那锐利的眸子。
万朝云慢慢走到他视线之内,“你心里恨陈谦,所以连我也一起恨,你觉得我能有今天,是因为我巴上了他,在你心里,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所以你颠倒黑白,想写本野史,毁他的名声。”
“名字都不一样,什么野史不野史的。”马齐睿依旧没承认,他又别开了眼。
“我近来比较懒,不喜欢自己看话本,喜欢听丫鬟们念给我听,一旦故事传开,一传十,十传百,总会传到他身上,你当我是傻子吗?马齐睿,我没想到你这么下作,你要报仇,大可堂堂正正的报,为何要用这种方式?”
说起报仇,马齐睿瞬间被点燃,他看向万朝云,脸色也不一样了,犹如要吃人般,“是,我知道自己没法报仇,所以我写了这本书,我就是要让后人知道,他是个道貌岸然,道德败坏的人,根本不配得到世人的敬仰!”
“他配不配,你配评说?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人,也配评断他?马齐睿,今日我找你来,有两条路给你选。”
万朝云坐下来,面色如冰,已失去了所有耐心,“一,你以后不要写了,好好过日子,我饶过你。”
“二呢?”马齐睿问,很明显,他不想选一。
“我杀了你!”万朝云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哈哈哈哈。”马齐睿闻言不怕,反而大声笑起来,“万姑娘啊万姑娘,几年没见,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万朝云蹙眉,冷冷的看着他。
马齐睿笑够了,才接着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会找我?这本话本都已经写完了,且我早已埋好,为保证数百年后被人挖出来能传开,我埋了上百本,而且都不是假名字。”
“万姑娘,你不会以为恨他的就我一个人吧?”
万朝云闻言想当场废了他,可又不能动手,气得肝儿疼。
见气到万朝云气得脸色铁青,马齐睿便想再多说几句,“王为了借他的民心造反,下令各地给他修建生祠,你不会以为他真的好到全天下都要给他修建生祠吧?是,我承认,他以前做官的地方,是很得民心,可不是全天下呀,物极必反,不信咱们走着瞧,瞧瞧他那些生祠能存多久。”
“他死了。”万朝云冰冷的道。
马齐睿还不知陈谦的死讯,闻言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是死了。”万朝云又说了一遍。
“死了?”马齐睿有些不敢相信,怎么就死了呢?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股惆然感,并未大仇得报的快感,“怎么死的?”
“天花。”
“哈哈哈,老天有眼。”马齐睿再次大笑,当着万朝云的面便叩拜起来,“菩萨显灵,恶人终于死了!”
“王造反,内耗过大,离国虎视眈眈,他身体本便不好,却千里迢迢去盛州,又每日忧思国事,回来后明知京城附近已经天花肆虐,王军中死了数万人,令有无数人感染,他为了大兴,还是选择回京,所以他死了。”
“数万人?”马齐睿震惊,他顾不得欢喜,忙站起来问,“天花肆虐?严重到什么程度?”
“你一升斗小民,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次天花怕是要死上数十万人,你开心吗?且都是青壮年,死光了,离国打进来,我们都去做亡国奴吧,离国可不是当年那位国主了,这位离国国主是实实在在的外族人。”
“以前,他经常到城外田里去选大颗粒的水稻种子,选好了就发到各地,希望百姓们能产量高些,多存些粮食,不至于饿死。”
万朝云说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以前为我说话,是因为我给很多人提供了工作岗位,解决了很多家庭的吃饭问题。”
“他不因我抛头露面而看不起我,不因我做买卖而觉得我低贱,所有我喜欢他,你们争权夺利,他争的不过是百姓能吃饱穿暖。”
“我的蛋糕刚做出来的时候,价格很高,但也有人买,他说奢靡之风不可涨,让我降价,那时我跟他已经很熟了。”
“他了解南地水稻种几季,了解北方水稻能不能活,了解旱区该种水稻还是其他作物能够活命。”
马齐睿静静的听着,没有再插话,他不是不想反驳,实在是没法反驳,尤其是万朝云一面哭一面说,令他想起初见时的情形,那时的万朝云意气风发,亮眼得如同天上的太阳。
“我知道,他的变法会害了某些人,但对不起个别人,不算什么,他对得起绝大多数人就好,再说了,你爹不过是被人牺牲了罢了,他本便是个棋子。”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爹!”马齐睿怒了,大声的咆哮。
万朝云静静的看着她,语气淡淡,“还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吗?”
马齐睿沉默了半晌,最终才缓缓道:“记得。”
“你许我一件事,对吗?”
“是。”马齐睿答道,话说完立刻补充,“但我不能答应你原谅他!”
“他不需要你的原谅,在他面前,你只是个普通老百姓,如同佛主眼里的芸芸众生,你许我一件事,我要你把埋着的那些书全部挖出来。”
“不可能!”马齐睿立刻便拒绝了,丝毫没有犹豫。
万朝云嘲讽冷笑,“瞧,这就是你与他的差距,他是天上的皓月星辰,你是地上的蚂蚁。”
“挖出来,那就是不孝!”马齐睿心中对陈谦又嫉又恨。
“来人,送客。”万朝云没有再多言,吩咐后便闭上了眼睛。
马齐睿急了,他立刻道:“除了这件事,你提别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君子一诺值千金,你非君子,我可不敢信,罢了,帮你的,就当我发善心。”万朝云手微微动了动。
余善和揽进来,一左一右架住马齐睿便把他架出去了,马齐睿想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他有些恨自己了,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权势,心中升起种无力感。
被扔出帐篷后,他望着那晃动的帘门,想到万朝云方才的话,陈谦维护她,帮助她,心系百姓,他也可以!
只要有权有势,他也可以慷慨,也可以为天下苍生。
对,正因为有权有势,所有他才能道貌岸然,才能做出副圣人模样!
当即,他心中升起对权利地位的无限渴望。
帐篷内,万朝云盯着被扫落在地的书看了许久,久到一本看成两本,才慢慢收回视线,“蔷薇,你去告诉我爹,让我爹和我娘亲自护送老夫人去铜州,我就不去了。”
“姑娘,为何不去了?”蔷薇不希望主子憋着,觉得过去,兴许能释然。
“去了,也见不到最后一面,不如不去,对了,把是真姐叫来。”
“是。”蔷薇躬身退下,她先去找宋是真,然后才去找温氏和万澈。
宋是真来得很快,进来便问:“要不要我杀了马齐睿?”
“不必了,找人看着他,别让他日子过得好,这人呐,就算有再多的雄心壮志,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面前,也是要低头。”
一个吃都吃不饱的人,就什么都不敢想了。
宋是真闻言点头,“好,你让蔷薇叫我,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