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十年,时光悄然而过。
《忠肃公传》由万澈任编撰总裁,在顺天十年完工,后又接撰《承天实录》,按林见深的意思,《承天实录》后会秉承盛世修书的传统,再修《顺天大典》以传后世。
《忠肃公传》修订成册后,万朝云带着隆嘉前往铜州凭吊,林见深给她想了个很好的名头——代天子祭拜恩师。
临行前,万朝云特意去找他,递上自己才辞呈,他没有接,只笑道:“这本《忠肃公传》没有任何私人情感,不提皇后半字,你的归属在哪里?既不是他处,那么朕这里又怎能不给你个容身之所?十年,你还不原谅朕,没关系,朕才十二多岁,还有二十年,三十年,朕可以等你。”
“又何必呢?”万朝云低头,以前只觉得他对自己是补偿,自己无愧于心,不觉亏欠,可他这般不肯收手,让她沉甸甸的重。
“你喜欢圣人,朕就做圣人,你看,盛州今年又丰收了,朕昨日已经告诉你二舅舅,让他召集内阁商议减免田税的事,现在朝廷已经不需要老百姓从自己的口粮里抠出粮食来交税,皇后,这盛世,朕只想与你一人分享。”
万朝云不知该说什么,她喜欢的从来不是圣人,只是他从来不如别人会哄自己开心罢了。
“朕知晓你讨厌男人三妻四妾,所以朕也没有纳妃,而且,朕不日就会下令限妾令,以后纳妾也有了定数,若娶多了,养外室的,被查出来罚款,罚他个倾家荡产,不过你四哥建议,不管男女到了年纪还未成亲的,也罚,他怕是想钱想疯了,不过,很合朕意。”
“陛下,其实我去了就不打算回来,我想去天慕山住。”万朝云几次开口,几次说不出来,可还是说出口了。
林见深喋喋不休的说着,闻言突然便呆住了,他的神情变了变,然后又想了想,沉默许久,才努力平息心中铺天盖地的失望和失落,最终所有难过化为轻轻一笑,“好,你去天慕山住,朕等你回来。”
“陛下,其实不用。”
“朕是皇帝,朕想怎样就怎样!”他说罢大步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万朝云心生不忍,可如果自己不走,他就不会立新后,甚至连个妃子都没有,如今盛世才开了个头,未来会更好,他需要个继人。
“母后,咱们为什么要去天慕山住?”隆嘉已经很懂事了,但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万朝云蹲下,与她对视,温柔的笑着,就像当年温氏对自己那样,“天慕山才是咱们的家。”
“凤禧宫不是咱们的家吗?咱们走了,父皇岂不是很孤单?”
万朝云心头一颤,是啊,太可怜了,所以要赶紧走。
“嘉嘉乖,娘带你去见你爹。”
隆嘉眼睛亮亮的,跟她当年一样,轮廓里长得并不像他,但继承了他的聪明睿智,听了这话,也没怎么惊讶,不知何时,她仿佛猜到了些什么。
她乖巧的点点头,“嘉嘉听娘的。”
离开京城那天,林见深没有来送,也没有上朝,他病了,万朝云没有回头,车队浩浩荡荡,走得义无反顾。
十年来,首次出京,如今外头已跟记忆里不一样了,官道宽了两倍多,三辆马车并行都可以。
来来往往的人,也更多了,可以说是,万邦来朝,各色各类的人都有。
离国又与大兴打了一仗,两国都没讨到什么便宜,边界还是那个边界,不过离国当年分封的那些千户们已经发展成新的部落首领,相信不出几年,便再也无力与大兴抗衡。
万朝云的队伍一路走,她一路看,当年饿殍遍野的情绪再也没出现,甚至连乞丐都快绝迹了,当然乞丐还是有,杜之不绝。
走了两月,终于来到铜州,当地布政使和总督以及各级官员接到旨意,早早的准备好迎接,万朝云特意吩咐不用清场,她愿与百姓一同祭奠忠肃公。
隆嘉年纪小,仿佛一只不知疲累的皮猴,到了铜州后立刻便想去旌功祠祭拜,好在地方官准备充分,倒也可以。
旌功祠每日都有人前来祭拜,有百姓,有学子,也有路过的官员,每日香火不断,万朝云到时,百姓们都分列两旁要跪拜,她忙吩咐蔷薇和余善几人,让百姓们起来,怎好在他墓前受跪拜呢?
虽说是未清场,可百姓们也没有跟着进祠,只守在外边,就连余善等人都是确保里边安全后,燃了三炷香递给万朝云便退出去了。
万朝云上了香,牵着隆嘉的手来到他墓前,他的墓修建得很宏伟壮观,巨大高耸的墓碑,密密麻麻的雕刻着许多字,讲述着他生平功绩。
还有几块横着的,记录了他为官以来所主张的所有政令,每一条,都于民有利。
墓前很安静,听不到除了风声以外的任何声音,万朝云轻轻对隆嘉道:“嘉嘉,磕头。”
隆嘉抬头看她,想问,却发现母亲早已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想伸手为母亲拭去眼角泪水,可不够高,便只能乖巧下跪,实实在在的磕了三个响头。
万朝云走过去,想拭去他墓碑上的尘埃,发现墓碑有人擦拭,一尘不染。
想除除草,发现寸草不生,被整理得干干净净。
她突然便生出种,自己真的从他的世界抽离了的感觉,
“先生,还是这样叫你吧。”她笑道,“你看看隆嘉,她跟你一样聪明。”
她说罢走到挂着他画像的前殿,把手里的书放在香案上,“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希望你喜欢这样的结果,千世万世,我们都没什么干系了。”
隆嘉愣愣的看着画像,然后再看看那自己目前,似乎明白了什么,当即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隆嘉以后会常来看您的。”
不过寻常的一句话,万朝云的眼泪再次落下,不忍再看,转身大步离开。
皇后来祭奠陈谦,陈家起带领全家迎接,东姝已经成亲,生了个儿子,而陈家起也老来得子,比隆嘉还要小。
最值得高兴的是,陈老夫人的身子骨还是那样的硬朗,她见到万朝云,激动得拐杖都不要了,奔过来,握住她的手,含泪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相见,老天待我不薄。”
“老夫人安好?”万朝云又落了一次泪。
“好,我好。”她点头,一个劲的拍着万朝云的手背,欢喜极了。
“娘娘,这里人多,咱们回家说。”陈东姝起上前道。
“好。”万朝云点头。
之前,跟布政使商议的也是住陈家,毕竟是来祭拜陈谦。
陈家,是当地望族,豪门大户,没有比陈家更尊贵的人家了,家族底蕴很厚,一草一木彰显书香世家的气韵,万朝云踏进门,便整个人宁静下来,亦如当年。
晚宴过后,官员贵妇们散去,万朝云拉隆嘉拉到老夫人面前,“您看,都长这么大了。”
“当年,你母亲跟我说,我便高兴得两日没睡着,后来听说你们母女平安,我便想入京去看看,可身子骨不争气,还没出门便先病倒了,你艰难的时候我没在身边照顾,后来也无颜面去看了,好在你大气,还肯让我看一眼。”
“您说什么话,她是您的孙女,您如何看不得?嘉嘉,来给祖母磕头。”万朝云把女儿推向前。
隆嘉没有犹豫,跪下便磕头,“隆嘉恭请祖母安。”
“安,祖母安,好孩子,快起来。”老夫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拉起隆嘉,便翻箱倒柜的给她找东西,“祖母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些留着也无用,你都拿去,卖了,或者送人做个人情都好。”
“祖母,我不要,我有很多。”隆嘉摇摇头,还从自己的小包裹里取出手镯扳指之类的东西给老夫人,“嘉嘉给祖母的,还有很多,等嘉嘉派人送来。”
万朝云看着祖孙二人相互送东西,莞尔一笑,这样……真好。
作为皇后,万众数目,她不能在铜州待很久,住了半月左右便启程了,前往天慕山,宋是真又怀孕了,脾气臭得不行,燕浩顶不住,一日三封信请她过去救救狗命。
万朝衍升任户部尚书后,他也一跃从芝麻小官成了曲田行省布政使副使,想走也走不了,只能等万朝云去救命。
浩浩荡荡来到天慕山,正好赶在宋是真生的当天,见到她宋是真就开口大骂:“你个没良心的,老娘吃不好睡不好,你竟然游山玩水,官道宽了两倍都不够你走的,竟然走七个月才到,我请你善良!”
万朝云表示无奈,谁让她好不容易出了趟门,不好好游玩,岂不是要错过机会?
但话不能这么说,她当即便告罪,“好好好,是我的错,我错的,你好好生,别为我气坏了身子。”
“哼,老娘不想生!”
然而,没多久,一声啼哭,“哇!”
嘹亮清脆,喜得二儿子,对她不满意的燕二老夫人也满意了,抱着孙子便不撒手,也不嚷着让燕浩纳妾了。
就算宋提辖抢先一步把孩子记在宋家家谱,随母姓,她也只嚷嚷着,还是燕家的种。
不过,后来,有事没事让宋是真要第三胎就是了,烦得宋是真有事没事就打一顿燕浩解气。
在天慕山住了两年,这两年听过很多来自京城的事,比如太后绝食让皇帝选妃,他没同意,甚至还御驾亲征以躲避。
比如,有女子买通宫女太监,要与皇帝生米煮成熟饭,被他发现,拉下去打断了手脚。
比如,离国打算派公主和亲,皇帝推出了自己的弟弟。
比如,淑妃一家莫名其妙被贬去了穷山恶水之地,且永世不得回京。
期间林见深也派人来请她回去,可连万朝云的面都没见到,请了两年,没请回去,林见深自己来了。
看得宋是真等人心都软了,纷纷劝万朝云,“你与陛下成亲这些年,他一没纳妾,二没对你有半句不满,差不多得了,这么好的男人你上哪里找去?”
“你不懂。”万朝云摇摇头,“我跟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有什么不简单的,不就是你跟别人生了个女儿吗?他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陛下年轻有为,长得也好,最主要的是,对你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宋是真真想敲开她脑门看看,到底是怎么想的。
两人说着体己话,隆嘉牵着万朝衍的女儿万宝儿过来,两人一脸惊慌失措的嚷着道:“不好啦,不好啦,打起来啦。”
“谁和谁打起来了?”万朝云问。
“姑姑,皇上跟二舅公打起来了,二舅公说,陛下要敢迁都曲田,他就撞死在天慕山,然后燕家爷爷说,不能死在天慕山,要死就回去死,他还要来天慕山养老呢。”
万朝云:“天慕山何时成养老院了?”
宋是真尴尬,实在是,几个东家都搬来天慕山养老了,燕阁老在商行没有股,想产一股,成本又太高,他参不进来,就死皮赖脸以给侄子教儿子的理由,赖在天慕山。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皇上要迁都曲田,为什么迁都?还不是为了你,你还不赶紧回京?”
万朝云无语,“我回京了,你好把山庄打造成养老院?”万朝云瞪她。
“不就拨了处四季如春的小山谷给几个老头住吗?人少了也不好凑一桌叶子牌呀,是不?别那么小气嘛,老爷子也需要人陪,你说是不是?倒是你,若还不回京,真迁都过来,咱们这天慕山还能安静?”
“呵呵,你只是为了你的耳朵清净。”
“这都能猜到,不愧是母仪天下的女人,佩服佩服。”宋是真拱手一礼,然后把万朝云往外推,“赶紧回京,千万不要迁都到曲田,曲田只是个小地方,没有龙脉,不兴国运,它不配!”
“娘娘,不能迁都啊,您劝劝皇上。”
万朝云刚出院门,便被各路大臣拦住了,乌央乌央的跪了满地,其中温继佑打头阵,就连万朝衍都在其中。
“这皇上,自己来就好了嘛,带那么多人,干得好。”宋是真嘀咕,说罢开始劝万朝云,“娘娘,您看,对面那条路,原本只是条小径,才几日,便被踩踏成大路了,您再不走,天慕山怕是再也藏不住神秘咯。”
“祖父觉得,可以走啦。”老爷子从小径过来,身边跟着林见深,他亲自扶着,丝毫没摆架子,完全把自己当万家女婿,就这做派,便羡煞不知多少人。
林见深朝隆嘉使了个眼神,隆嘉立刻道:“母后,女儿想回京了。”
万朝云:“你昨日不是说要跟你是真姑姑习武吗?怎么又要回京?”
“习武太累,我还是觉得读书好。”
“山庄有书塾。”
“女儿要二舅公教,二舅公是状元之才,别人我不要。”隆嘉嘟嘟嘴,可爱得让人无法不去满足她。
“皇后,朕不逼你,你在哪,朕就在哪,都随你。”林见深走过来,拉着她的手,眼里尽是温柔和恳求,“永远别丢下我。”
天边霞辉万丈,越过高峰,铺洒而来,为他渡上了层金色,笑容显得更加温柔,更加宠溺了,万朝云突然便想起当年他被赶出宫,她牵着他的手,为他拭去眼角泪水,轻声说:“殿下,别怕,会好的。”
他突然便抱着自己,彷徨无助极了,一个劲的重复那句,“永远别丢下我。”
她没有丢下他,是不是这就是因果?
兜兜转转,还是那个人?
“陛下,别怕。”她淡淡道,迎着风,像是在做道别,与过去,与当年,与曾经。
也是与过去,与当年,与曾经,握手言和。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