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长江流域的安庆,在二月间飘起雪花。
潜山天宁寨内,寒风吹动场边各色认旗猎猎作响,将台上十余人,庞雨居中站立,较场上近千士兵肃立。
由于天宁寨地势狭小,潜山县城周边的百姓都来此避难,军民间隔不远,外边还有不少围观的百姓,受到肃杀气氛的震慑,竟也无一人发出声音。
“第六局大考较等级中下,百总杨三有罚俸两月,降为代百总仍管原事,第六局第三旗队考较评级下等,旗总蒋畏捆打二十。”
两个镇抚兵将那旗总捆上将台,按在地上即刻行刑,板子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旗总低沉的惨叫,等到二十杖打完,那旗总在地上挣扎几次,都没能爬起身来,发出了几声哀嚎。
杨学诗的声音在较场回荡,“流寇临境枕戈待旦,操练却不可停,练好本事你的本分,也是上阵时保你命的根本,兵将不得稍有松懈,不练好了本事,你拿什么去杀流寇?
本次庞大人亲临大考较,第六局第三旗评级下等,守备营从未有过下等,丢你们第六局的脸!不怕告诉你们,来潜山之前,庞大人到望江考较陆战司,全司所有旗队最差的都是中上!再看你们第三旗队,一个要带兵杀人的旗总,打二十板子就这副模样,你这个旗的人能有什么胆,没胆杀什么人?
就是将一将无能,守备营只要有本事的好汉,你干不了就滚蛋……”较场上鸦雀无声,虽然士兵都按要求站得笔直,但气氛颇为颓丧,第二司是王增禄带的,从壮班的时候起,训练就一直比其他两个司要好,少有被上司这般责骂。
杨学诗是骂的第六局,没有直接骂第二司,算是给王增禄留了点颜面,但王增禄的黑仍是黑得像锅底,下面的军官自然知道后面没啥好果子吃。
吴达财此时正站在将台前方,瞟了一眼旁边一脸丧气的第六局百总。
心中颇有些得意,这次大考较,他的第四局得了中上等,但他的第一旗队得了上上等,刚刚已经获得了兵房的表扬。
获得上上等是非常困难,所有考核项要几乎没有失误,全营另外一个得上上等的单位,是第一司的步战游兵旗队,那是姚动山的精锐。
有了第一旗的这个佳绩,在排名时拉开了与其他三个局的差距,也给王增禄保住了点脸面,至少上上等评级上,跟姚动山这个老对手是打了平手。
第四局本身的操练,在全司里面算严酷的,但差别并不太大,普遍情况是扩编后新兵多,吴达财本来是达不到上上等的,所以他想了个小法子,把大多出色的士兵都分到了第一旗,现在俨然成了第二司的脸面,当然更得王增禄的器重。
此时台上站的都是守备营的上官,两年之前比吴达财也好不到哪里去,就他所知的,杨学诗不过是递夫,蒋国用是个书手,但现在都能站在台上给千人训话。
吴达财觉得自己也是可以的,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仿佛自己也站在台上,看着下边黑压压的人群。
杨学诗骂得很厉害,但吴达财却没啥丧气的感觉,上次当面顶撞文书官,王增禄将第二司带回天宁寨,之后几天里面司里气氛微妙,人人都不看好他的前途,但不久之后文书官被免职,并驱逐出了守备营,吴达财知道自己走对了路。
现在第二司的人无论什么官职,看到吴达财都比对待其他百总更客气,带着一丝畏惧也有点疏远,吴达财是很享受这种感觉。
王增禄的器重已不算什么,自己的一次反对,能让文书官被免职,吴达财知道同袍的畏惧来自什么。
这次庞大人来到天宁寨,并没有单独接见吴达财,让吴达财有些惶恐,不知道当时驳斥文书官的壮举,庞大人到底知不知道是自己干的。
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将台中央,庞大人越见沉稳,但眉间能看出有些忧虑。
此时杨学诗讲完了话,接着是蒋国用出来,他先是表彰了孔城镇防御作战的英勇者,第二司也调动参加了,被表彰的有七人,主要来自第五局,他们进行了一次过河主动进攻,七人分别获得了记功,还有二两至十两的奖励。
念完了表彰之后,杨学诗扫视全场片刻,然后大声道,“通报镇抚队执行军法,本次桐城孔城镇防御战,第一司下二局下二旗队下一小队,一月二十七日夜为游兵,奉命于左翼上游巡查,遇流贼马兵,全队未曾接战便即溃逃,队长刘式国逃回营中,回报假作为夜间走散,其下伍长及士兵串供,经镇抚官查实,该小队队长以下十一人全部按军律处斩,没有抚恤金,现传首全营各部示众。”
十余名镇抚兵走到将台侧面,将十一个人头高高吊起,悬挂在木杆上,人头个个披头撒发面目狰狞,外围围观的百姓一阵哗然。
就算是吴达财经历数次血战,蓦然看到人头也有些心惊,他认识那名队长,上次在较场打架,这人还抽冷子打了吴达财好几下,现在脑袋已经被挂在了高杆上。
所有人的呼吸都有些粗重,守备营军律多有沿袭戚继光,特别是关于作战的处罚都十分严酷,北峡关之战砍了不少逃兵,浦子口之战后曾砍了几个私藏银钱的,但这一年未经大战,大家似乎确实有点忘记了,这样按临阵脱逃砍了全队,还是第一次。
吴达财不想久看那些首级,将目光降低一点,这次将首级传首全营,第一司是大大丢脸,似乎姚动山和王增禄这两个军中元老,最近都不太如意,不知是否因为他们部署的地方离桐城太近。
正要在脑中细想时,蒋国用已经结束讲话,庞雨一行从台上下来,沿着队列往西面的临时官厅走去。
庞大人从前面经过,吴达财尽力把胸膛挺得更高,但庞大人没有往这边看,也没有停下来说话。
心中颇为失落时,经过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庞大人又走了回来,直向吴达财走过来。
吴达财赶紧立正站好,把头再昂起一些。
庞雨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温和的说道,“吴百总,听说你的队伍中有考较上上等的旗队,连箭手都达到了上等,可有何秘诀。”
“回大人话,属下没有秘诀,就记着庞大人说的,本事都是汗水泡出来的,得了本事是保自个的命,每日严格按照王把总下达的纲目督促操练,别人空闲时属下在加练,此次得上上等也是侥幸。”
“记着这句话就是对的,身逢此纷乱之世,为将也好当兵也好,保命是本分,杀敌是职责,靠的都是练出来的本事。”
吴达财保持着标准的军姿,只是声音有点发抖,但他仍壮起胆子继续道,“军律说了,这军中管了吃管了穿,每月的饷银管了一家老小,还有人教你保命杀敌的本事,当兵为将的啥也不用管,就只管练好本事,保命领钱不说,得了本事还是自己的,这便是天大的便宜,自己若还要贪图安逸,练不好本事届时上阵被人取了性命也罢了,更有那无技便无胆的人,贪图性命败逃回来,最后还是砍了脑袋,又无抚恤银子,一家老小没了着落,最终是害了自个。”
庞雨肯定的点点头,转头对王增禄和蒋国用说道,“这是军律里面反复宣讲的道理,兵将都背下了,但还是有人没懂,否则不会有第一司整个小队被斩,本官以为,借着此番传首示众,还要在全营强化军律,都要到达吴把总这般体会。”
他没有单独表扬吴达财,简单说完就往临时官厅走去,到门前时见到了等候的江帆。
庞雨看到江帆亲自赶回安庆,知道肯定是南京有事,解散了跟随的将官,只留了郭奉友等近卫,带着江帆走入了简单的官厅,到东南角木栅栏处才停下来。
江帆也没有多余的礼节,低声汇报道,“大人,南京形势不妙,阮大铖还没打通新任内守备的关节,周少监那边已着人动手了。”
庞雨先前已收到风声,听到此处脸色凝重,在南京的生意如同肥肉,吸引着各路势力,让他颇有应接不暇的感觉。
他本意是复社很可能要倒台,那就该投东林,以顺利在江南发展银庄,但千般计算,也算不到已退养林下七年的钱谦益会事发,也算不到张彝宪一个月就死了,现在南京对于他来说,完全处于失控状态。
“他们打算怎么做,是否还是要夺百顺堂?”
“李屏儿听到他们商议,这次不但是要夺百顺堂,更要夺银庄。”
形势虽危急,但江帆声音沉稳,“他们找到两个都察院的浙党御史,弹劾大人勾连复社张溥,刊行江南时报把持舆论,又依附东林钱谦益,遥制张国维江南权柄,编造战绩破格提拔,一切都是对着大人你来的。”
庞雨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他要弹劾本官开张赌肆、钱庄,鱼肉江南百姓。”
“周少监要赌肆和钱庄,是要私下里夺去,不会把这两样放到官面上,是以一个字都不会提的。”
庞雨眯眯眼睛,周少监出手狠毒,要把自己死死捆在钱谦益案之上,又拉扯上张溥和张国维,正是朝堂腥风血雨斗争的核心,既有结党也有文武勾结,都是皇帝最痛恨的。
为此不惜给钱谦益张国维都泼脏水,也只有这些太监不怕得罪士林,为夺利什么都敢干。
“看来不但想要赌档,还想要本官的人头,他们倒是会借势,温体仁打钱谦益,他们跟着发财。
你可打听明白了,皇上和温首辅到底要对付复社还是东林,钱谦益是否还有救,有没有确实消息?”
“近日南京城内复社和东林都不安生,各种消息都有,但属下不能查实,南京各种掮客的消息,也多有编造之言,即便花了银子,也未必是确实消息,是以小人不敢跟大人回报。”
江帆迟疑一下道,“但属下有个计较,周少监是京师司礼监出来的,消息比掮客灵通百倍,他此时敢如此作为,直接攻击钱谦益张都爷,恐怕是得了确切消息,由此可以推论,虞山先生此番不妙。”
庞雨点点头,“咱们的生意要在江南作,与复社和东林是必定要打交道的,此次不因钱先生,下次也会因为其他何人,与周少监冲突是早晚间事。
那江帆你觉得,这次如何应付他们。”
“那周少监既起了心思,咱们就不能千日防贼,不如一了百了。”
江帆又迟疑道,“为难处不在周少监,而在他出自司礼监,杀了他容易,就怕因此得罪了司礼监,届时就没退路了。
而且御史那边的弹章恐怕已经上去了。”
“并不是弹劾了就一定有事,温体仁都被弹劾多少次了,张军门也被弹劾多少次了。”
庞雨揉揉额头,目前周少监一伙弹劾的内容,显然也是动过脑筋的,用钱谦益的贺词大作文章,借温体仁对付钱谦益的东风,又将张国维牵连其中,让张国维难以为庞雨开脱。
就目前来说,他还没有想到任何应付的办法,因为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在朝中并无任何有力的靠山,此时去找桐城籍的京官说项,他们也不敢参与,所以他还是只能依靠关系最密切的张国维。
“此事牵涉张军门,这次咱们与张军门在一条船上,只要张军门没事,咱们就没事。”
庞雨沉吟片刻道,“形势虽严峻,但并未完全败坏。
咱们对情报还是太过忽视,等这次流寇退去,本官要另建一支营伍,你把这事管起来。”
江帆低声应了又问道,“那现在咱们是观望形势,还是如何行事?”
“张军门马上要到安庆,本官问明形势再行定夺,你且在府城候几日,也回家看看。”
庞雨缓和一下表情道,“你在南京奔波辛劳许久,此番正好陪一下父母妻儿。”
“小人谢过大人挂怀。”
庞雨点点头,等江帆离开后,缓缓往后进走去,这临时官厅的后进,其实就是以前天宁寺的一处僧舍,原本已经部分垮塌,确定要在这里设防后,八月时又修葺好的。
后进门前有卫兵,见到庞雨各自行礼,庞雨心中有事,简单的回礼后迈步进去,里面是五间砖房,庞雨直接走入右侧的一间砖房,与其他几间不同,这间门前有三个士兵看守。
里面摆设简陋,一个人影在床沿边的枯坐,他听得脚步抬起头来,见到是庞雨,赶紧便站起来。
“朱大人不必多礼,咱们坐下说。”
庞雨对他摆摆手,自己伸手拉过一张竹椅,坐上去顿觉冰寒。
里面的人是潜山知县朱家相,他脸色灰败,听了后颓丧的坐下,并没有主动说话。
庞雨轻轻咳嗽一声道,“朱大人之事,已经上奏皇上,本该分巡道来查。
但此时兵荒马乱,分巡道往来不便,史道台又驻守桐城,张都爷着在下前来查明,所以此番来潜山,除了整肃军旅,不得已还要办这差事,多有得罪了。”
朱家相哎的叹口气,仍是一言不发。
庞雨伸手中怀里摸出一份呈文,边看边说道,“在下先要与大人确认一下详情,朱大人是深夜在县城被流寇所擒,带至吴家岩,关押三日之后,朱大人乘贼不备,将官印缚于臂,以床单为绳缒下三层木楼,乘夜逃回潜山。”
(注:朱家相经历为史实,其自称被抓后逃脱,没有任何证人,张国维上报京师,崇祯并不相信。)朱家相抬眼看着庞雨,嘴唇抖动着道,“庞将军是不是根本不信?”
庞雨看着呈文道,“朱大人何出此言,本官与大人无冤无仇,当然宁愿相信是真的。”
“下官不是此意,乃是此事原本离奇,说来人不信也是常情,但于本官实乃奇耻大辱。
下官一经逃出,便即向府衙申详,但皮大人、史道台不是宽慰,反而连番派人审问,此次张军门亦是如此,由此可知,皇上最后也不会信的。”
朱家相两眼发红,“本官就任以来,无一日懈怠,只为保土保民,此番差点性命不保,侥幸得脱尚要自证清白,早知如此,不如在吴家岩上摔死了便宜。”
庞雨揉揉眼角低声道,“朱大人的辛苦,在下也是多次听王把总提到的。
但越往上走,就没人认识大人你了,他们只看申详里面的字,是不讲情义交情的。”
“朱某将死之人,也不怕与将军直说,若是史道台不将王把总所部调往桐城,流贼岂能窜入县城,他桐城是封疆,我这潜山就不是封疆不成。”
朱家相激动的站起道,“朱某再直说,潜山无墙,能走的百姓都在天宁寨,城中无钱粮子女,皮知府却非要在下留守县城,只说守土有责,生生让老夫独守险地,将军可知,老夫带的二十一名皂隶,到晚间就逃个干净,只剩下老家来的门子,就我两人守偌大一个城。
王把总大军一走,来了几十个流寇,就把老夫一个知县生擒……”朱家相泣不成声,一时说不下去,庞雨也没有逼迫,只感觉这朱家相的处境,竟然比自己更艰难,但朱家相明显还要冤枉得多。
天宁寨并不在山区,就是潜山县城对面一个土坡,距离非常近。
因为潜山的沙土地基建城困难,史可法同意在这里建设堡寨,流寇活动频繁之后,县城残留的百姓基本都进了天宁寨。
也不知道皮应举是怎么想的,非要朱家相留在县城,不允许他搬到天宁寨。
王增禄的第二司驻扎天宁寨时,在外围也有巡逻和控制,发现流寇就会主动攻击,所以朱家相一直没出事,直到张胖子攻击孔城镇,史可法再次调第二司赴桐城。
庞雨得到确切情报后,带领守备营主力赶往桐城,准备进行一次大的作战,潜山只留了一个局加一个旗队,只够守卫天宁寨,无法控制周边区域,北方山区的流寇乘机四出。
最后庞雨没打成大战,留在县城的朱家相却被一小股流寇抓了,三天后又逃回来,这三天就成了一个说不清的经历。
在当前的形势下,很可能被认定做卖身投敌,再回来内应,那他的下场会非常凄惨。
朱家相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在下信得过庞将军,但实无人证。
只求将军击败了那些流贼,抓到几个当日看守在下的贼子,方能还在下清白,这沿江数万兵马,在下也只信将军能大败那些巨贼。”
庞雨眼睛看看朱家相,他知道朱家相的意思,虽然他现在仍不知道朱家相是否是实话,但朱家相要摆脱嫌疑,确实只有这一条路,虽然安庆有多路人马,但最有说服力的还是庞雨,而且与张国维的关系也最为密切,抓到的贼子是否确实当日的看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申详上面写的字。
“谢过朱大人吉言,不过贼子千千万,本官自会尽力,但实不敢说,能正巧抓到那几个看守贼子。”
朱家相跪在地上,一串鼻涕掉了下来,在鼻子下面晃荡着,他抽噎着道,“在下左右也无退路,只能期望将军抓得到人证,无疑是下官再生父母,下官若是能留任这潜山知县,赴汤蹈火以报。”
庞雨沉吟着道,“只要大胜了这些巨贼,兴许也是抓得到的,大胜……”“请将军一定还在下清白,在下冤枉啊,根本不是他们所想那般。”
“朱大人这三日到底去了哪里,本官其实根本不在意,也不需大人赴汤蹈火,日后合作互利却是有的。”
庞雨缓缓站起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着朱家相道,“朱大人,这世道又有谁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