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殿下,不知某的诚意,是否足够呢?”穆钰轻点桌案,似笑非笑。宁王面色冷凝,心下却不知为何忐忑起来。他逼视着穆钰,欲借机在这个怀揣虎狼之心的人眼底挖出些什么破绽。可穆钰却丝毫不惧,他一双鹰隼似的浅灰褐瞳眸中似蕴着一场积压已久的风暴,仇恨与野心亦或是贪婪在里面混沌交织,而后掀起泼天的巨浪,似要将这个倾颓的时代冲碾而过!
宁王思至此处,竟是觉着自己心下一阵忐忑不安,没由来的,他下意识打了个寒战,然还没等他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心理博弈上已然兵败如山倒时,穆钰却自袖口轻拈出一柄翠骨描金的折扇——那扇骨凝翠欲滴,哪怕是于暗夜烛火之下,反转把玩之间扇骨亦是如湖光潋滟水色一抹。向来喜好藏宝鉴宝的应王一见此扇眼睛都亮了,可还没等他啧啧夸赞时,便见穆钰扬手将那折扇在宁王跟前徐徐一展。
山水青绿描金自穆钰掌间迤逦而开,是毫无争议的名家所绘。然应王本该脱口而出的赞叹却在喉咙口扭曲的拐了个调儿:“这……这不是齐王兄今日所佩折扇么?!”
“应王殿下好眼光。”穆钰朗声一笑,转手间便将折扇收起,而后起身双手将之奉至额前,竟是对着宁王毕恭毕敬的躬身揖礼道:“穆某心知,宁王殿下最想要的就是龙图卫的忠诚,不然穆某今日便是将自己的心肺肠子全剖出来,殿下亦不会相信穆某的片语只言……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最期待的盟军会怀有二心背刺与己。可今日若是齐王殿下真与您结盟,想必您就算进了玉京城,也不会在宣政殿上坐的安稳不是么?可如果穆某,诚心效忠于您呢?”
穆钰说着一顿,眼神一凛间,竟是对宁王屈膝半跪而下!这一跪三王皆惊,他们近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头卑躬屈膝却磨牙吮血的恶狼,可穆钰的语气依旧定然无懈:“宁王殿下若是觉着叛主之人不可重用,那大可收了这柄折扇交予齐王殿下。这扇子是穆某向齐王殿下讨的赏赐,若是他见着自己的贴身之物落在了您手里,那本该回京的穆某,便是百口莫辩!然殿下乃是注定席卷天下之雄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穆某的前程性命,已尽掌殿下之手。”
宁王定定的看着穆钰,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终是低笑一声接过穆钰手中的折扇。穆钰见宁王接过折扇,面上不禁大喜过望,可还没等他叩首再表忠诚,却见宁王扬手展扇,戏谑笑道:“穆钰,你当齐王弟当真敢向陛下弹劾于本王么?他午时曾说,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那他也只能当从未发生。他弹劾本王谋反事小,可陛下却会疑心他是从何得知此事。连陛下都不知道的事儿他一个素来明哲保身的王爷却了若指掌,你说陛下会作何感想?”
闻及此言,穆钰面上的笑容蓦然尴尬的凝固。宁王说着一顿,俯身合扇以扇柄轻轻拍了拍穆钰的脸。这般轻佻羞辱之态,连应王在一旁看的都眉峰紧皱,然穆钰却依旧陪着笑,头颅一动不动,似决意任凭宁王羞辱。
“你根本不是来投诚的,你就是来策反本王的……倒不如说,是你想造反,而造反的是谁,这压根不重要。”宁王说着眼神一凛,忽的伸出手狠狠捏住了穆钰的下颌,厉声逼问道:“你的眼神尽是野心,跟饿狠了的畜生一般……穆钰,你到底想要什么?!什么东西是齐王弟不能给你的?荣华富贵、封侯拜相,勇冠三军……财富、荣誉、名声,就连你的妹妹都是当今的太后,只要你交了军权,就算是齐王弟被削了爵,你也能功成身退。你到底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穆某也不过是一介俗人啊,可殿下您不也是俗人么?您该知道,人心哪里是能填的满的呢?就像您已是最为尊贵的王爷,受尽先帝宠爱纵容,为何还要一争皇位呢?”穆钰毫不回避的迎着宁王的目光坦然开口:“若某说是为展心中抱负,欲寻英主效忠,殿下定然是不信的……毕竟这话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信,比较您与齐王殿下来说,某还是觉着齐王殿下谋略更甚于您。”
常人尚且不能忍受比较之言,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宁王呢?应晋二王闻及此言,不由冷汗涔涔而下,生怕宁王一个暴起便要拧断穆钰的喉咙。可宁王却一反常态的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言不发。穆钰见状,唇角仍是似笑非笑的微勾,眼眸却蓦地低垂了下来。他略略顿了顿,却是娓娓而述起来。
“殿下说某叛主,可某扪心自问,是从未背叛过齐王殿下,反倒是齐王殿下背叛于某在先。”穆钰幽幽一叹,言语带笑似是自嘲:“他骗了我整整三十五年。”
“我为齐王殿下所救,自幼以暗卫之身长于齐王府。齐王殿下待我如兄如父,教我武艺读书。待年纪稍长,殿下便让我做了他的贴身侍从……您是他的兄长,当是知晓齐王殿下年轻时是多么优秀,只可惜在我懂事时,殿下已放弃皇位封疆一方。他善于治理,才气纵横意气风发,年纪轻轻颇具明主之风,比先帝不知高明几许。那时的他隐怀天下之心,告诉我他终有一日,将会逐鹿天下。”
“如此这般,我自请参军,欲为殿下助力,而殿下也允诺我一个帝将之诺。可谁能料到,先帝疑心深重,要殿下明表忠心,献上本该成为齐王妃的阿柔。”穆钰说着声色一颤,眼中难以言喻的怅惘与悲切一闪而逝:“那年还是我护送阿柔上京,说好听点,是阿柔为了保护我们才去了那不得见人的鬼地方。说不好听点,就是我们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卖掉了她……我们说,终有一日,要将阿柔抢回来,实现我们最初的那些意气风发的梦想。”
“十年过去了,先帝驾崩,皇位空悬。我举荐殿下即位,安插好了所有一切内应,哪怕定国大长公主他们不愿朝局分裂选择九皇子,只要齐王殿下愿意,我定支持他拥兵入京。可是他没有。”话至此处,穆钰双拳紧握,再是难掩激动,他越说越快,像是要一气将这些年已然根长在肉里的虚伪面具连血带骨的撕扯而下:“去他娘的狗屁的天下大义!我妹妹后宫十年是如何过来,宁王殿下您会不知么?被逼服下绝子汤,又日夜如履薄冰加重心疾,眠龙夜宴之上,那小皇帝这般欺辱于她……可是齐王殿下依旧无动于衷。”
“是他先背叛了我们兄妹。”穆钰抬眼冷笑,然面对这般堪称挑衅的表情,宁王却依旧没有松手,倒是反常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宁王方缓缓开口,沉声问道:“你这是打算为了一个女人造反?”
“宁王殿下,您不是问我还有什么不满足么?您是为了心中压抑的不甘,可您知道么……阿柔她并不是我的亲妹妹,她只是个妓子的女儿,在逃跑路上被我们偶然救下。在我从军之前,她对我说,我不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她要跟我姓,若是此去不归,她爬也要爬过来给我收尸,绝不教我成为一个孤魂野鬼。”穆钰说着用力反手握住了宁王的手腕借力站起与他平视:“殿下,我愿用我的忠诚,向您换一个绝色的女人。”
“这……”穆钰此言一出,应晋二王已是惊讶的连嘴也合不拢了。他们只是知晓当今穆太后曾是齐王旧爱,可是却怎么也不曾料到她的出身竟是低贱如此,且更不曾料到,这段不可告人的缄口密辛还有如此堪称劲爆的禁断之情。
“你爱她?”然不知为何,闻及如此密辛,宁王只是眉峰略略微挑,却并未表露出太多的惊讶之情。相反的,他的冷厉的眼神竟出现了些许难以察觉的动容之色,似是想到了什么故人往事一般。
“昔年我只是王府侍从,阿柔与齐王殿下两情相悦,我又有什么资格可以置喙的呢?如果她真嫁给了齐王殿下,或许就便是最好的结局罢。”穆钰低声喃喃,一句话也不知是在回答宁王的提问还是在说与自己听。然他那些哀伤怅惘甚至是软弱不过在面上流露过短短一瞬便骤然敛去,不过眨眼之间,他又是那面上自带三分笑意令人琢磨不透的冠军侯——
“宁王殿下,方才是我多言。只是这些年来,什么情啊爱的,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只是想把她带回我身边,仅此而已。”穆钰一面说着,一面却感到扼住自己脖颈的手蓦然松开了。
在宁王松手的一刹,穆钰赶忙抬手揉了揉自己的下颌,心道宁王是当真起了杀心的。然还未等他多想,便见宁王旋身落座,向自己微微伸出手:“穆侯爷这番话倒还有点意思……坐吧,好好跟本王讲讲,若是本王起兵,临阳龙图卫当是若何?”
话至此处,应王是再也坐不下去了。不知觉间,他脊背上的冷汗已然浸湿了轻薄的丝衫。只见他匆匆告了一礼,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晋王面色苍白如坐针毡,他想要同应王一同离去,可却是怎么也挪不动腿——他明白,自己早就跟宁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穆钰的加入本该让他感到安心,可不知为何,每当他想起穆钰来时的眼神,他便会生出强烈的不安与惊惧。仿佛他不是来做宁王的刀剑,而是一头野兽来取回它的獠牙。
三人相谈至寅时过半方各怀心思的散去歇息。而穆钰却因身怀公务,还要连夜赶回临阳城内。素色的马车早已在观岚亭外等候,穆钰掀帘入内,抬眼却见车内半蜷着一名黑衣灰发的女人。女人身材曼妙,月色之下肌如蜜泽,她半倚着身子抬眼望向穆钰,灰蓝的瞳里满是风情万种。然美中不足的是,如此佳人,竟是被斩断了一只纤手。她举着断腕掩着唇,慵懒道:“怎么?您是打算让宁王坐上龙椅,位极人臣后再践行你我的约定么……不过,就算是钓鱼,您这条线未免也放的太长了些。”
流影说着呵呵一笑,眉眼含笑出言戏谑:“不过您就算想要屈居宁王之下,那也得看这位殿下容不容的下您这尊大佛啊。”
“这就等不及了?流影,某可不是你那急性子的徒弟啊。”穆钰跨步入内,抬手以指尖轻轻擦略过女人风情流转的眼角:“如果不满意,你还是可以换一个合作伙伴的……只是,现在你还有谁能换呢?西疆回不去,西魏势力被小皇帝跟你的好徒弟联手剿灭,你这条美丽的丧家之犬,还能去哪儿呢?”
“……是,除了您这里,我一个女人家,还能去哪儿呢?”流影媚声一笑,俯身便爬卧在穆钰膝头,然她满头宝光潋滟的卷发垂落而下,遮住了她紧咬的牙关。马车辘辘而动,穆钰坐在厢车之内闭目养神,他轻抚着流影柔滑的长发,却是半晌才道:“只怕是我这位大哥,等不到容不下穆某之时啊,他要带着人去寻死,我穆某又怎可能为了这样一个没长大的老孩子去殉葬呢?”
“东周这潭水,还是不够浑。流影啊,刺客最重要的不就是耐心么?”穆钰一面低低的笑着一面抬手轻轻将流影扶起来搂在怀里:“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是吗?侯爷不只是想要您的妹妹么?”流影娇笑一声,却是似猫儿撒娇一般依偎进穆钰的怀里:“您方才说的,我可真没听出是假话……也难怪宁王殿下会信了你的情真意切。”
“劣等的谎话三分真七分假,动人的谎话半真半假。可谎话要骗得过自己才骗得过他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上等的谎话不就是真话么?”穆钰说着瞌上双眼闭目养神起来,然胸中几分难言终是化作一声怅惘:“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