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从陆夫人肩膀上抬起头, 那双乌黑的眼瞳看着安折,她的眼睛里一直有一种特殊的色泽, 雾沉沉的, 让安折响起深渊里的生物。其实22层的每一位夫人和女孩都有这样一种不谙世事的神态, 假如有审判官在这里, 或许会断定她们并非真正的人类。假如一个人一出生就在伊甸园里,终身不能离开, 那这个人与外面的人类一定有不同之处。
安折的脑袋忽然微微一痛,那种波动——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但远远不如他深夜里所感受到的那样宏大而恐怖,具体得多, 也近得多了, 仿佛源头就在他的身边。
他看着陆夫人, 光线变幻, 他在夫人的眼瞳里看到了一点似是而非的虹彩:“您……”
安折后退几步, 他身后是每个房间都配备着的红色报警铃:“您不想做人了吗?”
陆夫人怔怔望着他, 一颗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
“人类不会有希望了。”她道。
安折道:“等陆沨回来……”
他话音未落,陆夫人忽然笑了起来。与此同时, 眼泪从她眼里不断落下,她整个人在颤抖,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那样颤抖,右手捂紧嘴巴,只发出不成句的断续笑声。
“人类……带给我和我的孩子们太多痛苦了。”安折终于听到她开口——她或许是在疼惜陆沨,但下一刻, 陆夫人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他为了人类的利益可以牺牲一切,但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夫人伸手握碎了一朵鲜红的玫瑰,尖刺扎上了她的手,但疼痛令她的声音更加镇定:“他想保护的东西都会被摧毁,他的信念是空中楼阁……他不得好死。不能看到他发疯的那一天,是我最后的遗憾。”
这声音中隐藏的狠意让安折睁大了眼睛,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玫瑰花瓣从陆夫人手里滑落,她的声音变轻了:“我想做到的事情是离开这里,你来人类基地的目的又是什么,小异种?”
安折望着她,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陆夫人好像并不想听他的回答,她的脖颈在变长,整个身体都在变化,拉伸弯折成诡异的弧度,然后膨起,胀大——
棕褐和漆黑的纹路在她身体上呈现,她的身体变成椭圆的蛹,手臂变成节肢动物细长的足肢,两对透明的翼翅撕裂洁白的长裙从后背生出来,短短一分钟之间,她就变成了一个半人半蜂的怪物。
那股诡异的波动愈发剧烈,但仅仅是笼罩着莉莉,莉莉的身体在这波动里也在发生同样的改变。
“时候快到了。人类的基因过于孱弱,感知不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也无法承受变异和选择,但其它生物也并不算强韧。”她轻声道:“我们都会死,我不仇恨人类,我为基地工作了三十五年,我减轻了女性的很多痛苦,也让基地每年生出更多新生儿。”
她微笑:“但在这场灾难面前,一切工作都是徒劳的,只是证明了人类的渺小和无力。我只不过是想在最后的和平时代,去感受那些我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她的鞘翅在月色下闪闪发光,蜂后的身体庞大、纤长、优美。
莉莉的变化先于她完成,她已经变成了一只稍小的蜂,在陆夫人身旁扑飞,她飞行的方式那样娴熟,像是与生俱来,安折在这只蜂上找不到一点和人类相似的地方。
安折看着陆夫人,却见陆夫人微微蹙起眉,闭上了眼睛。
她恬静的面容里微微有一些痛苦的神色,但随即,难以形容的变化就在她的头颅上生出,布满虹彩的复眼升起来,触角抽枝生长,属于人类的骨骼扭曲变形,变为坚硬的蜂蜜色甲壳质。这只生物的庞大和美丽远超安折所见过的昆虫类怪物,在这个六角形的蜂巢里,她就像蜂后。
沙沙声响起,是翅膀震动的声音,那透明的虫翅像是一条流淌的白纱抖了几抖,然后振直颤动,她的身体飞了起来,缓缓向穹顶上升,然后在即将接近那里的时候,猛地加速!
重重的震颤声响,坚实的玻璃穹顶出现蛛网状的裂痕。安折觉得穹顶的材质应当很坚固才对,但随着第二下、第三下撞击,哐当一声,无数细碎的玻璃碎屑迸溅出来,落在地面上和玫瑰花瓣里,像露珠一样。
警报被触动,整个房间里红光大作,警报声震耳欲聋。杂沓的脚步声响起,白色衬衫的工作人员破门而入,但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时,他们都愣住了。
一个巨大的孔洞被撞了出来,莉莉化作的那只蜂飞出去,向上腾起,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蜂后要慢一些,它站在穹顶的上方,头颅转动,向下看了一眼,或许它对这个地方仍然留有怀恋,然后缓缓转回头,翅膀微动,似乎打定主意要向上飞起。
然而,就在下一刻,翅膀的振动停止了,私下里死寂无声,那停止动作的翼翅像一个不祥的休止符。体型巨大的蜂后沐浴在月光里,它突然缓缓转身,一对灿金色的复眼直看着下面,下面的安折——以及整个伊甸园。
蜂后的右前肢探了进来,螯尖泛着冷冷锋利的银光,这一点螯尖逐渐放大,一整对前肢都进来了,随之探进来的是巨大的头颅。。
安折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陌生之感。这动作太过诡异,打定主意离开这里,得到自由的陆夫人不会再回来,除非现在统治着这只蜂后的,已经不再是陆夫人。除非怪物的本能意识毫无意外、轻而易举地战胜了人类的精神。
一个完全的异种面对着伊甸园的人类,会做什么?
这一切都在短短几秒内发生,安折看着定在当场的工作人员,哑声道:“……快走。”
然而就在话音落地的下一秒,蜂后扬起了头颅。一股无比强烈、难以形容的波动以它为中心,向这里的所有人席卷而来!
安折脑袋剧痛,一些模糊的画面在他眼前展开。
在安泽死前,他吸收掉他全身的血液和组织的时候,安泽过往的记忆像一幅幅图画在他脑海中出现。
在外城,虫潮来临的那一天,他被一只虫叮到了手指,那天晚上他做梦时,也见到了昆虫在野外飞行时见到的那些画面。
此时此刻,安折面对着眼前涌出的纷乱的记忆的片段,意识到了现在在发生的事情是什么。
——蜂后正在对他们进行无接触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