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亭中。
一张崭新的草席上,躺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
瞧着就是已经被尽量打理干净了。
可迟静姝却还是能瞧见,那手上,肌肤上的伤痕,血迹,以及难看的腐烂。
难闻的味道散开,冲的人忍不住生理冲动的恶心反胃。
可迟静姝还是站在那里,从手背,到胸前,一直看到那张脸。
那张不知道跟了他多久的面具,还贴在他的脸上,真实的肌肤早已溃烂,偏偏那张脸,却跟当初一样,丑陋又凶狞,遍布伤痕,看着便知道不是个好人。
没有受到一丝损害。
青杏从旁边递过来一样物事,轻声道,“这是从左公子的身上找到的。”
迟静姝转脸,瞧见了一枚溜银喜鹊珠花。
记忆的闸门,陡然打开到几年前。
那一夜,所谓的主子让她去一间茶楼,本说是要去替主子送一封信给茶楼的老板,不料,进去后,却立时被扣押下来。
然后,送进了茶楼的一间包厢里。
包厢里,正是江南的富豪权贵在做欢乐场,嬉笑怒骂琴声酒香,奢侈靡艳。
她一被送进去,便立时被盯上了。
有个胖乎乎的恶心老头来拉她,被她反手推倒在地。
又有人来堵她,她掏出了凶刃差点杀了人。
引起大乱,惹怒了茶楼的老板,将她关在了暗室里,还放了两个男人试图强迫她。
那一次,似乎是她最绝望的时候吧?
就在她以为自己真的要被糟蹋了的时候,一柄弯刀,陡然横在了她的眼前。
一抹。
热腾腾的血扑到身上的温度,到现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大哭,又大骂,去捶打眼前这个顶着一张满是刀痕脸的恶人。
却见他,掏出了一枚溜银喜鹊珠花,笑嘻嘻地比到她的发间,说道,“方才瞧见这个好看,你戴上试试?”
她把那珠花夺过去,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迟静姝闭上眼,许久后,慢慢睁开,将那珠花接过,一点点地推进了发髻里。
然后转脸,朝向那地上躺着的全身破败的人笑了笑,轻声问:“好不好看?”
自是无人回答。
青杏转过脸去,似是有些不忍。
迟静姝却笑着,将手里的帕子放下,遮住了他的脸。
然后将发髻上的珠花也摘了下来,放在他的手边。
默了片刻后,说道,“下一世,盼你能做个悠闲的富家子,无悲无痛,无愁无恼。”
得心悦之人,有金玉良缘。
最重要的是,莫要再遇到我这样的人了。
一滴泪,落在他腐烂的手背上。
她起身,下了凉亭。
刚说了一句,“寻个风水好的地方……”
忽而,就看着某个方向,停了声。
青杏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满脸警惕,一下挡在了迟静姝的身前!
苏离!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儿,一直静静地看着这头。
四年不见,从前温润和煦的男子,周身弥漫了一层无声的萧杀与戾气。
纵使一身文人长衫,却依旧掩盖不了那一层沙场的刀血之气。
在迟静姝看过去时。
他微微一笑,行了半礼。
迟静姝回过头,对方才守在凉亭的两人说道,“寻个好风水将人葬了。
再告知他的家人,莫要让他做了孤魂野鬼。”
方才说话那人应下。
迟静姝才转过身,沿着来时的小路,径直往前。
一直走到快到御花园的梧桐长廊下,终是站住脚,回头看一直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的人,“苏将军到底有何贵干?”
苏离再次温雅一笑,“还以为太女殿下不愿见微臣。”
迟静姝面露嘲弄,“本宫不愿,苏将军这不也跟来了么?”
面对她的嘲讽,苏离也不恼。
走到迟静姝跟前几步外,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直看得人快要恼了,才收回目光,笑着问:“太女殿下这几年可还好么?”
迟静姝神情冷漠,“苏将军若是来找本宫叙旧的,就罢了。
本宫乏了,要去歇着了。
苏将军请自便吧。”
说完,扭身就要走时。
却听苏离道,“太女殿下可识得此物?”
迟静姝不耐地扭头一看,却在看到苏离手中那枚玉佩时当即色变。
随后又猛地转过头去,冷笑,“我怎知那是何物!苏将军休要再以琐事烦扰本宫,否则叫父皇知晓,可别怪父皇不念你军功苦高。”
她说着,便要甩袖离去。
苏离却站在一旁笑了,“看来太女殿下并不关心厉王的安危。
也罢,我将此物交给某些人,只怕更有用处。”
“苏离!”
迟静姝面露怒色,回头,快走几步到了他跟前,“你是在威胁我不成?
!”
苏离笑着看她,当年那个小巧又狡黠的小女孩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将手里的玉佩递给她,放轻了语气地笑道,“微臣怎敢要挟太女殿下?
只不过,厉王与微臣素来有旧怨,如今他逃离皇宫,所图匪浅,只怕与微臣将来更是不可同语的敌人,微臣怎么说,都不能让他轻易地逃出去才是。”
迟静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萧厉珏离开皇宫已经好几日了。
青杏说过,最难的就是前面这几日。
只要过了各方的围剿和暗杀,上了水路,一直到了南边,与萧厉珏这些年养起的部队汇合,那便是万全了。
这几天,她一直提心吊胆,又不敢派人去查,生怕泄露了他的一点行踪。
可现在……苏离居然拿了萧厉珏的玉佩!
难道说,人已经被他控制了?
可她还是不能相信,苏离真的能挟制住萧厉珏。
冷笑起来,“单凭一个玉佩,就让本宫相信你说的话?
苏离,少自以为是了。”
“是么?”
面对迟静姝,如今的苏离也少了许多从前的温柔与耐心,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凌厉的冷意,“就算微臣自以为是吧!可殿下露出这样焦急不安的样子,似乎像是在担心厉王?”
迟静姝眉头一皱。
又听苏离道,“萧厉珏在南边,有支军队。”
迟静姝心下一惊——苏离如何知晓的?
!
面上却只是冷冷地看了眼苏离。
然而这样的反应似乎取悦了苏离,他再次笑了起来,“多亏太子跟前有个事事为他考虑的女官,叫什么来着?
哦,什么顾的?
她为了给太子筹谋天下,可是给不少人送过信,当然,也包括微臣。”
听到这句,迟静姝的脑子‘嗡’地一声!
苏离在说什么?
顾念绝给所有人送了信,将萧厉珏最大的底牌给泄露了出去?
!
那萧厉珏此次南下,岂不等同于送死?
接着又听苏离说道,“所以,早就有人,对南边的那只军队动过手了。
太女殿下以为,厉王在南下时,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不过只是一堆尸骨时,会如何呢?”
迟静姝不敢去想。
却又明白过来——这才是苏离真正的目的!
他要想尽办法拦住萧厉珏几日,好让人对萧厉珏手里头真正的势力进行围剿,不给萧厉珏任何能够翻身的机会!
她忽而笑了一声。
苏离有些不解这个时候,她居然还能笑出来,便问:“太女殿下在笑什么?”
迟静姝避开了苏离几步,看着梧桐长廊下那掉落的大片树叶,笑道,“苏离,四年不见,你还是把我当傻子呢。”
苏离面色一变。
就见迟静姝斜过眼来轻蔑地笑了,“穆晓峰给了你什么好处?
让你来试探我?”
话音落下。
不远处,响起轻轻的拍掌声,“厉害。
小九,如何瞧出来的?”
戴着面具的穆晓峰,从长廊的另一头转了出来,姿态放松,就像走在自家花园中般。
迟静姝瞥了一眼,并未回答他。
而苏离的破绽,就是那一句——早就有人,对南边的那只军队动过手了。
既然早就动手过了,如今只要放任萧厉珏去南边守株待兔便好,何必要费尽心思地在路上阻拦?
穆晓峰走到了近前,上下看了看迟静姝身上的装束,笑道,“去送了左四一程?
你倒对他不错。”
听着这话,迟静姝只觉一阵悲凉。
左四做了他那么多年的棋子,不知因他沾染了多少人命,到死了还被他丢弃践踏。
如今竟连一句话都不得。
她转向穆晓峰,忽而问道,“你当年,为何要骗了左四?”
穆晓峰似是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朝旁边的苏泽看了一眼,笑了声,“若我说只是闲得无聊呢?”
闲着无聊?
迟静姝想起那个躺在凉亭里残破的模样。
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后,说道,“所以,你们这样来试探我,是因为抓不住萧厉珏吧?”
穆晓峰没说话,面容藏在面具后,也瞧不出来神情。
倒是苏泽,笑了笑,说道,“抓住他不难,兴许此时已经到手了也说不准。”
迟静姝眉眼一沉。
苏离又朝她看来,“今日一试,不过是想瞧瞧厉王在太女殿下心中的位置。”
迟静姝的眼神愈发冷厉。
苏离却看着她的眼睛,轻笑,“看来,厉王对太女殿下确实是与旁人不同的。”
穆晓峰在旁边道,“我倒是十分好奇,你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将人送出去的?
你不过才入皇宫数月,又是什么人帮了你?”
顿了下,“你若说出来,嗯,我便放两个前几天抓的那些小家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