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到如此地步。
无端被害的青年男女们想不到, 清馆里的茶女想不到,那些在河边纳凉的老者们也想不到, 十六年前被祭作人柱的孩子,也有知慕少艾的心。
若没有婴童祭河之举, 灾变发生时还年幼的少夫少妻绝活不到如今。
而他们活到如今,却被曾间接救过他们的孩子杀死,还了一条命。
之所以蒋神仙在为那些惨死的新人算卦时, 算到的结果都是上上大吉,是因为对受害人而言, 这是命定之劫,实在难以参悟。
……在天道看来, 他们不过是还了当年之命。
命里有因,便得其果。
封如故躺在床上,身边的小怪物已经睡着了,攥着纸符,微张着嘴, 睡得毫无心事。
他侧身注视少女小六的睡姿, 陡然起了玩心,轻轻捏住她的鼻子。
她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微微皱起眉, 梦呓起来,眼皮轻动, 似是要醒来。
封如故马上躺好, 闭眼装睡。
小六睁开眼时, 封如故侧身对着她,装作睡得正香的样子。
小六看着这张脸,就觉得心里满当当的,想抱他,却又不敢,只敢凑上前来,学小动物的动作,用鼻尖蹭蹭他的。
细鹅绒一样的触感让她心花怒放。
她蜷回枕上,面对着封如故,重新闭上眼睛。
待她闭上眼睛,甜蜜地睡了过去,封如故再度睁眼。
这回他没有闹她,只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管是为着梅花镇中居民的安全,还是为着她,他都该给她一个完美的、平静的洞房花烛夜。
水洞中一派安详,外界却已乱成了一锅粥。
小南河四周建有民居,陡然溃堤,有十来家的门户被直接冲垮,许多人被堵在门内,只得爬上屋顶,哀声求救。
一个鳏夫出去吃酒,只余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看家。
裹着泥沙的水顺着家门渗入,她正在床上睡觉,直到水漫过了床铺,她才被凉水浸醒。
慌张的小女孩儿赤脚下地,涉水去开门,发现门已打不开了,才爬上家中梯子,踩上屋顶,张目望去。
只见家中四周已成茫茫泽国,在半昏半暗的月光下,闪着一块一块不祥的碎银光。
有邻居抱着块门板在水里浮着,一个小浪打过来,他被瞬间没顶,门板脱手,寥落地向远方漂去。
黑夜吞没了她的视线,她也不晓得那个被浪打下的人有没有再浮起来。
她仿若身在梦中,带着两裤脚的泥,彷徨又伤心地大哭起来。
在她哭泣时,旁边的瓦片“咯棱”微响了一声。
如一着一身白金色僧袍,乌发披肩,无声落至瓦顶。
女孩见了这俊俏的陌生人,一时呆滞,止了哭腔,打了个哭嗝。
如一不管她此时是如何心潮翻涌,单膝蹲下,冷冷道一声“闭眼”。
女孩受其身上不容置疑的威压所迫,听话的马上闭上眼,心中一时对这俊俏的佛家公子起了一点少女绮念。
然而下一刻,他便将女孩单手抄起,像扛一件重物一样,随手搭上肩膀。
若不是他胳膊上肌肉柔软,稍做了些缓冲,女孩险些当即吐出来。
女孩:“……”
如一纵身落于街面空荡荡的舢板之上,四下张望一番,“众生相”向水中一递,准确钩中方才溺水之人的腰带,将他拉出水面。
他倒提此人腰带,足尖在虚空中点过几下,轻灵地跃身入月。
在半倒悬的状态下,溺水之人不住呕出腹中污水,险险捡回一条性命。
女孩在呕吐声、胃部的挤压感和悬空感的逼迫间,初生的绮念烟消云散、终归于无时,她被放了下来。
再次脚踏实地的瞬间,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到了一间红绸漫天的小院内,院旁回廊之下,挤挤挨挨的,都是和她差不多一身水、一身泥的镇民。
在镇民之中看到同样狼狈的父亲时,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如一抬手压下一道飞到他眼前的红绸,看到了院中的常伯宁。
常伯宁与老镇长谈了话回来,回看如一一眼,眼中有了淡淡忧悒。
如一问他:“义父,如何了?”
他又拉他一把:“路上说。”
灾变发生得太过突然,罗浮春、桑落久和海净去负责堵住堤坝决口,如一和常伯宁一面救人,还要一面分出余力、控住镇中弥散开来的瘟气。
……随着洪水一道泄出的,还有十六年前瘟疫的残气。
燠热的空气中漫着一股特殊的、带有水腥气的淡淡臭味,寻常之人嗅见味道,只会觉得不适,但是,凡是修道之人,都知道这是何物。
……又是魔道作祟后留下的余孽。
在去救援被困梅花镇镇民的路上,常伯宁与如一讲起了梅花镇昔年之事。
梅花镇再生灾变,老镇长身为当年之事的亲历者,无法再保持沉默,将十六年前的人柱镇灾之事,对常伯宁和盘托出。
听闻过后,如一缄默片刻。
今早,封如故给自己化妆时,如一也听他讲起了他昨夜与河边老人的对话。
那时,封如故和他都以为在梅花镇中行恶的是水鬼冤魂之类的恶物,谁也想不到竟是邪极毒极的儿童厌胜之法。
如一压住心中愧悔:“早知如此,我不会动剑。”
人柱的一肢一体,皆是镇邪之物,若是横加破坏,伤到的是封印本身。
也即是说,这人柱关乎梅花镇水脉安危,不可轻易伤害。
常伯宁安慰他:“不要为不知道的事情自责,既是徒劳,更添烦忧。”
这口吻倒是像足了义父。
听到这话,如一起了些许孺慕之心,侧脸去看常伯宁。
常伯宁却幽幽叹了一声:“……不知如故如何了。”
……他们实在腾不出手来,去寻找失踪的封如故。
如一已尽力不去想封如故,被常伯宁这样一说,他又不舒服起来。
如一生于深山,向来不喜欢水,前段时间在剑川溺水,于他而言更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如今面对小半个被淹没了的城,再想起去向不明的封如故,他的胃不大舒服,紧揪揪地绞了起来。
但他表情不变,冷淡地自信道:“义父放心,云中君自有自保之法。”他向来是很聪明的,何况还有归墟剑法傍身,既然此时还没有现身,大概是有他自己的盘算和主意。
常伯宁难掩烦恼:“可我担心……”
如一心尖一抽。
可有什么不妥?
他极力装作毫不在意地问:“义父担心什么?”
常伯宁叹了一声:“……无妨。”
二人谈话到此,一低头,发现一间房的房顶上瑟瑟发抖地团着三个人影,便齐齐纵身,落于其上。
待靠近了,看到被水沾湿的“指南馆”三字,如一陡然生出一股掉头离开的冲动。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蒋神仙和他的两个小徒弟仰着头,呆呆望着恢复佛门居士装束的如一,嘴张得活能塞下一个鸭蛋。
如一见已无缓和之机,缓缓落在瓦上,简洁利落道:“走。”
蒋神仙结巴道:“你,你不是……”
如一偏过脸:“走。”
蒋神仙在瓦片上蹭了蹭沾了泥巴的手,仍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你——”
如一的视线冷冷扫了过来:“不愿走,就留下。”
给淹迷糊了的蒋神仙这才知道自己多话了,忙牵住他的袖子:“走,走。”
随如一踏上剑身时,蒋神仙大概想明白了许多事情的关节,没忍住,问道:“您二位……”
他留心看一下二人装扮:“……道长,还有这位长老,来梅花镇这里,是要设局抓那洞房女鬼的吧?”
如一绷着脸:“嗯。”
蒋神仙也是个机灵人,看如一一脸“别问我为何扮作女儿身,这事儿谁问谁死”的表情,马上乖觉地跳过了这一步:“那跟你们一道前来的那位少侠,也是……”
“是。”提到那人,如一终于话多了一些,“风陵云中君,封如故。”
听到“云中君”三字,蒋神仙双目圆睁,差点当即昏倒,求助地看向了常伯宁,实在不敢相信。
常伯宁还以为他在请自己也自报家门,于是一手扶着一个蒋神仙的小徒弟,乖乖道:“风陵常伯宁。”
蒋神仙听过“云中君”的遗世传闻,尽管不知其名,也是向往已久。
但身为修道之人,谁不知道当今风陵山主的姓名?
蒋神仙一时激动,差点抽过去。
常伯宁在蒋神仙失神之际,挥袖驱散他四周环绕着的淡淡瘟气。
放下袖子时,常伯宁又叹一声。
他还有半城百姓要安置,但目前的状况,正是常伯宁所担心的。
……七花印确能防毒,却防不住这满城的潮气、寒气和病气。
他正心烦意乱间,忽见长月之下,一道身影轻捷掠来,提着一双相貌姣好却被吓昏的美人儿,与常伯宁他们并肩而行。
月光下,来人黑纱蒙面,还戴了斗篷黑帽,露出一双鸦青色的狡黠双眼,对常伯宁眨了一眨。
常伯宁愣了许久,脑中回想了半晌这人是谁。
倒是如一一眼认出了他,不由凝眉:“……卅四?”
……即使知道这人是义父与封如故的叔辈,与风陵渊源颇深,如一也对一切魔道无甚好感。
常伯宁闻言,顿时展颜:“卅四叔叔!”
“还是傻。”卅四笑嘻嘻地拿膝盖顶了顶常伯宁的臀后,大胆的动作看得蒋神仙又差点厥过去,“这不认人的毛病治不好了还是怎的?”
常伯宁也不介意,乖巧道:“卅四叔叔怎么在此?”
卅四没说自己受林雪竞之命跟踪封如故,便毫不手软地往自己脸上贴金道:“路过此地,恰遇此灾,顿生侠心,施以援手。”
常伯宁问:“平生阿叔呢?”
卅四:“啊,你们不是丢了一个人吗?他帮你们看着呢。在城北一条水脉里的一方水洞里,随时可取。”
常伯宁闻言大喜:“多谢卅四阿叔!”
如一在旁听出些端倪来:“你们当真是偶然路过?他被掳走,不过半个时辰,你们是如何知晓?”
卅四眯眼看他:“自家侄子,我们自然心里有数。”
如一不语,心中并不相信。
常伯宁更关心另一件事:“如故可还好?我马上接他回来……”
“放心,我家那小尸体给看着呢,没出多大事情。”卅四道,“不过你们不用急着去,先救了其他凡人再说罢。他和那个人柱睡在一起,正圆着房呢。”
常伯宁:“……”
如一:“……”
卅四补充了细节:“两个人睡前打情骂俏了一番,很是亲昵,哈。”
他满意地看到如一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青,促狭地一乐,正要再添油加醋几句,耳边就传来了自家小醒尸徐平生冷冰冰的腔调:“和他圆房的那个人柱,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卅四:“……假的吧?”
徐平生抱着膝盖,坐在被一股力量封印好的水洞门口,连个气泡也不冒。
洞内的人柱拖着封如故回来时,也未曾留意过这个一路尾随着自己的死人。
他望着高高的水顶,不高兴道:“假的,我骗你的。”
卅四一听就知道他在生气,冲常伯宁与如一丢了个眼神,便自行离他们远了些,跟徐平生说悄悄话去了。
得知封如故身在何处后,常伯宁略松了一口气。
可对于如何对付人柱,他仍是毫无头绪。
哪怕伤了他们分毫,梅花镇就会趋于崩溃。
他侧过身问如一:“对付人柱的办法,你可有吗。”
如一口吻清冷如冰:“他不是去跟人圆房了吗?或许他已经把人说服,劝人向善了呢。”
说罢,他掩了掩绞痛着的胃,提着不敢说话的蒋神仙径直往前走去。
常伯宁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想到如故的身体,他仍是忧心,轻声叹了一声:“……唉。”
……
水洞之外,徐平生正一心一意地和卅四吵架。
面前深黑的静水稍稍波动了一番,荡出几波水纹,旋即恢复了正常。
徐平生有所觉察,看向波动发生的地方,略诧异地皱了皱眉。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洞内。
人柱悄悄窃来的红纱帐,被有人侵入所带来的一阵清风轻轻掀起。
生着常伯宁面容的人柱睡得极香,指尖勾着她新丈夫腰间的环佩,根本想不到有人敢偷偷潜入此地。
一身红衣的韩兢立于睡着的封如故身前,探手抚住了他的额头。
封如故被触碰后眉心一动,想要睁开眼睛,神情却变得有些痛苦,眼皮重逾千斤,每一寸骨骼都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
韩兢低声道:“莫动。”
封如故身上已有大片淡黑的瘟气沉浮,试图侵入他的身体。
韩兢把表层的病气轻轻拂去,又扶抱住他的身体,为他根除深入身体的瘟气,并将一粒药丸轻轻送入他的口中。
药力在体内缓慢起着作用时,封如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费尽全身气力,却只够看到一道虚影:“韩师哥?”
韩兢点一点他的额头,让自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自己则无需动口:“……是梦。”
封如故想抬起手指抓住他的衣角,终是无力垂下,用接近耳语的声音低低询问:“韩师哥,你当初在遗世里……去哪里了?”
韩兢并不回答,只俯身抱住了封如故。
他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手则控制不住,哄孩子似的,在封如故肩上疼惜地轻拍两下。
“你好好的,我要走了。”韩兢说,“你好好的,不世门才有未来……你好好的,伯宁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