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春入住“静水流深”后不久, 常伯宁来探望封如故。
结果,常伯宁看到了因为砸了封如故一个花瓶、正站在殿前受罚的罗浮春。
他被封如故罚站在门口充当两个时辰的新花瓶, 左右手捧满了花,不许挪动,封如故正玩心大发, 蘸了墨, 在他脸上一撇撇地画猫胡子。
“年轻人真好, 能陪你玩耍。”见此情景,常伯宁几多欣慰, 溢于言表, “如故,看到你精神健旺,我很是开怀。”
罗浮春:“……”师伯,你是不是看错了什么,我在受罚啊。
封如故:“……呵呵呵。”
送走常伯宁,封如故捧着上好墨砚, 在罗浮春身侧坐下, 唉了一声,委屈得垂头丧气。
罗浮春顶着一张俊秀的小花猫脸,目视前方,坚毅道:“师父,你不要对我失望, 我是笨手笨脚的, 以后一定会改。”
封如故:改正什么的另说, 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留给你的线索?
马脚不可露得太过明显,所以,封如故在一开始,做得并不很明显。
“静水流深”的书架上,不着痕迹地摆放着几本魔道典籍,枕下还有一枚散发着魔气的、专供书信往来使用的印戳火漆。
在反魔之风大行其道的道门现状中,封如故私藏此等物品,乃是大忌。
若正直的罗浮春肯以此为证,出首状告自己,那他也算是揭发有功。
但封如故只能眼看着这个傻徒弟在“静水流深”里进进出出,对自己埋下的线索视若无睹。
前几日,封如故亲眼看到他为自己整理床铺,搬开枕头、取出那枚印信的时候,几乎是要喜极而泣了。
但还没等封如故快乐片刻,罗浮春眼睛里就闪过雀跃的光,捧着那枚印信,三步两步凑上前来,殷殷询问:“师父师父,这是你在‘遗世’中所缴获的战利品吗?”
封如故:“……”
罗浮春双眼濡着大狗狗一样真诚欢喜的湿润光芒:“这是哪个魔头的随身之物啊?师父是如何夺来的?”
封如故拿过印信,打了个哈欠,顺手往旁侧桌案上一丢:“不重要的东西而已。”
这当头的一盆无形凉水,把罗浮春那颗向往英雄故事的、炽热的少年之心给浇得熄火大半。
后来,封如故仍不死心,索性把一本魔道典籍摊开,随意摆在桌上,自己则趴在书上假寐,直等罗浮春来。
不多时,他果真来了。
罗浮春看见他又在酣睡,叹息一声,把封如故打横抱起,轻手轻脚地放在床上,细细掖好被子,随后折返回书案前,为他收拾笔墨纸砚。
封如故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罗浮春取了一页竹叶做的书签,垫在张开的书页上,一眼未看,啪地一声,就把那本魔道典籍合上了,搁放在了桌案右侧。
封如故:“……”他收了个什么老实东西?!
此时,封如故坐在正扮演花瓶的罗浮春旁侧,不死心地抬头唤他:“浮春?”
他美丽俊秀的小花瓶坚定地目视前方:“师父?”
“我书架上有不少典籍,你皆可翻阅的。”封如故自觉已是在明示了,“你对那些不感兴趣吗?”
“父亲告诫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罗浮春心无旁骛,郑重作答,“我目前修为不深,不敢轻易翻看师父的书籍,先要打好基础,再谈其他!”
封如故:“……”天啊。
徒弟通身呆气,封如故实在无法,只好另寻他途。
他想尽办法讨罗浮春的厌恶:他不喜自己懒散,自己便加倍怠惰;他不喜金玉之物,自己便偏要摆得满堂金玉;他想要留在自己身边专注练剑,自己便派他出去除妖灭魔,赚钱养家。
封如故希望借此,能一点点磨去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若他厌恶自己,或许就会多挑剔一些,多发现一些。
自己也能求得解脱,少做几年一无所用的废人。
然而,日久天长,封如故哭笑不得地发现,罗浮春当真是生了一颗再纯不过的心。
纯到有些发痴,纯到封如故有些不舍得打破他那必然会被打碎的幻梦。
不过,江湖无事,这样也好。
谁曾料想,三年后,不世门中再生波澜。
逐步壮大起来的不世门,终于触动了道门利益。
不世门一支旁支,共计七十五人,被一家小道门合力绞灭。
不世门上下悲愤万分,欲以同态复仇之法回敬道门。
幸得封如故发现此乃阴谋,若不世门当真大张旗鼓反杀那家道门上下三百余人,那么不世门定会成为道门公敌,哪怕以林雪竞之名也保不下来。
在封如故一封信指示下,卅四当机立断,以雷霆之势,查出在背后企图利用不世门同态复仇的规矩、挑动事端的主谋者,只针对那一人,将其当场格杀。
卅四手握此人挑弄是非的铁证,证明此人有意引动小道门与不世门自相残杀,道门见状,也只好捏着鼻子,咬牙称赞不世门杀得好、杀得妙,替他们除去了一个道门祸害。
然而,不世门规矩已经定下,封如故绝不可能就此作罢。
事后,小道门之中,与那主谋者合谋参与屠杀之人,一一神秘消失。
哪怕有人能猜到是谁使他们无端消失的,但没有证据,也无从验证。
最后,那家小道门中,不多不少,丢了七十五条性命。
风波平息之后,卅四再次来信抱怨。
内容与三年前同样,问封如故何时回门主事。
封如故照例焚去灵信。
在满室明明火光中,他想,他许是又要收一个徒弟了。
这回,他要细细地挑选。
不久后的天榜之比上,封如故相中了一名少年。
他用冒着袅袅青雾的竹烟枪挑起半面帘纱,从敞开的一线缝隙中,瞥见了那在剑术上赢过了弟弟的少年花别云。
在弟弟不可思议的愤怒目光之中,花别云收剑行礼,眉眼中的情绪掩藏得极好。
……只是,好得过头了。
他那名被打倒的弟弟,对花别云的厌恶和鄙薄溢于言表,毫不掩饰。
花别云这个年纪的少年,打败这样一个浅薄地厌憎着他的人后,面上没有得色,尚能算他谦恭,居然还能露出担忧之情,那就实在太假了。
在这些年来往的千多封信函中,卅四将天下事都讲与他听过。
封如故知道,飞花门因为家斗频频,恶名远播。
而这一切,都是在花掌事的一名私生子被接入门中后发生的。
封如故将烟枪抵至唇侧,隐隐含了笑:……有趣。
在他决出胜负的那日,封如故唤住了那名即将离场的少年,并将手探出帘子,对他悠然地招了一招。
他需要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而说服心思深沉之人,需要一点格外的坦诚。
于是,封如故三言两语,拆去了他的伪装,并给出了收他为徒的理由。
“我的‘静水流深’里有个傻瓜徒弟,脑子不大好使,需要……”封如故道,“……中和一下。”
这是实情,并非谎言。
所以,他用实话,成功骗来了一个徒弟。
落久,利用我,揭穿我吧。
若你真有那份野心,师父便做你向上爬的阶梯。
但是,一日过去了,一月过去了。
封如故留下的那些线索,不仅无人问津,还在一样一样地消失。
封如故觉得有些不妙。
他索性趁桑落久来屋中洒扫时,有意提点道:“落久,你可记得我昨日在看的那本书放在哪里了吗?”
“师父昨日有看书吗?”桑落久表情温纯,口气谦和,“落久忘记了。”
封如故注视着他:“是我记性不好了吗?”
“不是,师父的记性向来很好,是落久自作主张。”桑落久乖巧应道,“师父有些东西没来得及收好,落久便帮师父妥善收好了。”
封如故:“……”
桑落久手握笤帚,低眉顺眼:“师父一切喜好,落久皆是尊重。只是莫要让旁人看到,万一有所误会,就不好了。”
封如故心如死灰:“……”谢谢啊。
封如故觉得眼下自己的情形,可用“骑虎难下”四字形容。
他有了两个徒弟。自己身份暴·露的时间拖得越长,变故越多,对他们的影响越大。
封如故生平不爱欠情。
他允过给一个人一个家,却失了诺。
仅欠一人,他已欠得太多。
那滋味不好受,比做十年废人还磨人,他不愿再尝试。
十年光阴,一如隙中驹,石中火。
亲身度过时,觉得时间缓慢,回头望去,方觉随生随灭,宛如一场大梦。
仿佛这个成日懒怠、倦听世事的封如故,才是真实。
仿佛那名十年前如艳丽烈火般的少年,只作前世。
某日,封如故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又接到了卅四来信。
他甚至懒得起床,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拆开来信。
不世门又出事了,所幸只是家事。
不世门容留的两家魔门宿有仇怨,入门之后,一子一女因琐事斗殴而死。
卅四将此事压了下去,并又将此事禀报给他,再次劝他早日来担任门主之位。
卅四其实早已有了独当一面之能,不世门中也亦是荟萃群英。或许,他早就不需要封如故了。
如果可以,卅四随时可以取而代之,趁其威信,成为不世门门主。
但他没有。
……卅四,还在为封如故尽力周全着那条退路。
封如故打起全副精神,翻身坐起,
他把这封普普通通的诉苦信读了许多遍,一字字,一句句,读到最后,他望向了墙上悬挂的“昨日”、“今朝”。
“昨日”、“今朝”的外表依然光鲜亮丽,可只有他知道,“昨日”已毁,“今朝”已残。
那么,明日,又该握在谁的手中呢?
……
封如故去了青竹殿。
和他第一次谈收徒时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情景,常伯宁在桌案这头批阅门内事务,他在桌案那头懒洋洋地趴着撒娇。
只是他这次所求的内容,和上一次大相径庭:“师兄,我想要找一名道侣。”
常伯宁僵住了。
一大滴浑圆的青墨落在了他批阅的文卷之上,渗出了一片墨洇。
常伯宁注视着那团墨迹,直到它要晕染到字上,才恍然一惊,拾起帕子去擦拭,不敢抬头直视封如故:“怎么突然想到要找道侣呢?”
封如故:“无聊呗。”
常伯宁便以为他在玩笑,拿起文册:“不可拿人生大事说笑。”
封如故并不言语,抬手将他抬起一半的文册以单指压回桌面。
常伯宁看向他那细白无血色的指端,一时心中百味陈杂:“你是说……真的?”
那一瞬,听到常伯宁的腔调,封如故突然有点心软了。
他也低下了头:“如故二十八岁了。死过一遭,想好好活。我还没有试过这件事。”
常伯宁犹豫:“你身上的魔气……”
封如故:“我会选一个能守得住秘密的好女子。”
“……好,我相信如故。”常伯宁努力笑道,“师弟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好。浮春、落久,都是难得的乖孩子。”
封如故:“……”师兄,不提这个行吗。
云中君寻找道侣一事,一时成为道门盛事。
众家道门虽是常常非议于他,但与风陵结亲,好处无穷,无法叫人不心动,是以众家踊跃万分,毛遂自荐,将自家适龄女儿的小像送至风陵,供其挑选。
相较于常伯宁的重视和各道门的殷殷期待,对封如故而言,选择反倒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在众多送来的女儿画像中拣选,只看画轴上贴的姓名。
半日光景后,封如故眼前骤然一亮,拣出一幅来:“文始门?……文忱有妹妹?”
常伯宁听他口吻热切,难免纳罕:“你和文忱的关系很好吗?”
封如故信口雌黄:“很好啊。‘遗世’之中,他与我并肩作战,同甘共苦。他的妹妹,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话只是说给常伯宁听的。
文家人和他封如故天生犯冲,文忱在“遗世”中欠他良多,更不会愿意将妹妹许配给自己。
文润津更是贪婪之人,若是他抓到了自己的把柄,是攀住风陵这棵大树的可能性大些,还是以小博大,利用自己堕魔一事,将风陵拉下马,以出首之功,拔得众道门头筹的可能性大些呢?
女儿家的名节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封如故想在婚前解决此事。
没想到,他还没想到如何露出能让文润津捉到的马脚,便听闻了文三小姐气冲冲上了风陵山的消息。
封如故好奇:“哦?为何?”
罗浮春苦着脸:“听说……是文门主未经她首肯,就将画像送了来……”
闻言,封如故心生一计。
他打了个哈欠:“我要去午睡了,你招待她,叫她稍等。”
罗浮春吓得不轻,抓住他的襟摆:“师父!我没跟女子打过交道啊。”
封如故干脆道:“学啊。”
在罗浮春愣神之际,封如故兔子似的挣脱了他,窜进了屋里,窸窸窣窣地准备了一阵,倒卧在睡榻之上,闭目睡去。
一刻钟后,罗浮春有些焦心地在外敲门:“师父,文三小姐说要见您。”
封如故睡过去了,没听见。
罗浮春只好隔着一扇门扉,硬着头皮与盛怒的文慎儿低声解释,说师父正在午睡,请前往花厅稍候。
不知过去了多久,罗浮春再度来敲门,话音里满含苦大仇深之意:“师父,文三小姐已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封如故已睡醒一觉,继续佯装不闻,闭眼打盹儿。
门外的罗浮春不曾得到回应,只好悻悻离去。
又过去了约一个时辰左右。
正在睡觉的封如故,被一声惊天动地的踹门声猛然惊醒。
“姓封的,你敢如此慢待本小姐?!”文慎儿强行闯入后,不由分说,一把将桌上翡翠茶具拂到地上,玉碎之声响彻屋宇,她指着封如故的鼻子,痛骂道,“风陵了不起啊?我好端端来同你说理,你却推三阻四!别以为你救过我阿兄,你就有脸在我面前托大!我偏不嫁了,我爹再要我嫁,就让他自己嫁你好了!”
骂完之后,她转头便走,还将门板重重一摔,险些拍到罗浮春的鼻子。
封如故坐直身体,光溜溜的双足踩在地上,挺直了后背。
只要她因为等不及而私自进入房间……只要她再往前走上几步,就能发现,封如故手边放着的书册,乃是一本魔道典籍。
他桌上散乱摆放着的,是几份伪造的、与魔道之人互通的书信。
只是她太过愤怒,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去了,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
封如故看向地面,他最喜欢的一套茶具四分五裂,翡翠碎溅遍地,在傍晚日光下,闪出细碎的辉芒。
长久的沉默后,封如故发出了一声笑:“……哈。”
他知道,他又失败了。
罗浮春将怒气冲冲的文三小姐送离“静水流深”后,又匆匆折返。
他本想责备他这不着调的师父两句,可进门后,见封如故赤脚踩在满布碎片的地上,眉心便是狠狠一跳,急忙唤道:“师父,别动别动,当心脚!别扎伤了!”
从一种无奈的情绪中走出,封如故又陷入了另一种伤感之中。
“我不好看吗。”封如故扶住额头,挫败而悲伤地想,“我是不是没有十年前好看了?她看到我的脸,怎么还能发火呢。”
总之,他再次搞砸了。
文三小姐回家闹了半个月自杀后,封如故惨遭退婚。
而就在退婚当日,文三小姐的头颅,悬挂在了文始山中的一棵最高的老松之上。
这是“封”字血笔的收笔一点。
封如故推断出这是唐刀客逼己出山的算计后,却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这是……机会?
他等了十年都没能等到的时机,如今,竟送上了门来?
既是机会,封如故便不会轻易纵过。
他吩咐浮春落久收拾行李,自己则拖了躺椅,再次前往青竹殿前晒太阳。
同时,他最后一次确认,殿前埋设的役万灵咒是完整无损的。
待他再次归山时,或许就已是魔身了。
然而,连封如故自己都未曾想到,他会在青竹殿前,等来了一道预期之外的虹。
如一带着海净,执念珠,披僧袍,一步一踏,静静行来,路过他身侧时,只是毫不停留的一行礼,一点头,便与他擦肩,直往青竹殿内走去。
封如故有些呆滞,转头去看他的背影,眼中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师兄是他的计划。
浮春和落久是他的计划。
文三小姐也是如此。
唯独那个被他默许生活在佛寺、远避风雨的人,全然不在封如故的计划中。
从头至尾,他都不愿将他的小红尘牵扯入内。
他甚至不敢想起他,只敢托付卅四,让他将寒山寺的点滴细节画给他看,包括寺门前的那一双石狮子。
而他会面对着那一张薄薄的画纸,托腮想象他家小红尘今日做了些什么,是在东山念经,还是在西麓练剑。
这点美好的想象,已经很让封如故满足了。
不如就让他的小红尘这样以为吧:以为他的义父常伯宁,一世仙君,高坐风陵,而义父的师弟封如故,离经叛道,死不足惜。
如今……他竟也要入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