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进入七月,天气尚无凉意,白天晚上都还是那么燥热,只是偶尔下场雨,方才稍微舒服些。
陆启微前几日偶然间在朱雀街一个士人摆的书摊子上看到几本志怪小说,诸如西汉东方朔的《神异经》,又如一百多年前的先人干宝所著的《搜神记》,还有些不知名士人所写的什么《中原神鬼录》,什么《夷洲诡事》……
恰逢她正无趣的时候,便将每本书都挑了一样,丢给阿芷抱了回来。
这陆启微原本也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这些志怪小说写得着实有意思,便叫她看得欲罢不能,一连三四天都将自己关在闺房里,竟是看得停不下来了。
韦氏看她好些日子不出门,便寻了来,却见屋门紧闭着,韦氏站在外头叩了叩门,唤:“启微,启微?”
阿芷服侍在陆启微身后,主仆二人听到门外动静,脸色忽变,皆是一惊,二人对视了一眼,陆启微忙不迭将手里头捧着的书放下,阿芷也赶紧同她一起将书案上放得极凌乱的一堆志怪小说抱起来藏到身后的书架最底下一层。
“启微,启微?”韦氏见许久无人应门,又唤了两声,而屋内这下还没将书藏好,陆启微又怕韦氏生疑,推了推阿芷,低声道:“你去开门。”
阿芷闻言,于是快步走至屋门口,轻轻的将门打开了,见着韦氏,笑眯眯的唤道:“韦姨娘。”
韦氏瞧了她一眼,只抱怨了一句:“我在外头叫了半天了,你怎么才开门。”
阿芷讪笑着解释道:“方才娘子和奴都睡着了,一时没听见。”
话音未落,韦氏就已走进屋来,阿芷赶忙看向陆启微,见她安安稳稳的坐在书案前,面前书案上已然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松了口气。
“娘,您怎么来了?”陆启微起身迎到韦氏跟前,一脸的恬淡笑容,韦氏问:“这大白天的,你关什么门呀?”她说罢,又深感陆启微定然有事瞒着她,不然不会这么久才开门的,何况方才屋子里头分明有不小的动静,她于是四下里扫了一眼,紧接着又说:“启微啊,你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为娘似的……”
陆启微不善欺人,一听韦氏这样说,心里头就打起鼓来了,眼神亦是躲躲闪闪的,讪讪笑道:“诶呀,娘啊,您可是想多了,女儿能有什么事情瞒着娘亲啊……”
“你有什么事情不瞒着我的?”韦氏白了陆启微一眼,而后火眼金睛往书案那周围一瞧,当即就望见了那胡凳底下露出一个书角,显然那底下藏着什么书。
“诶,那是什么?”韦氏随口一说,这便要走过去,陆启微回首望见,赶忙转身抢在韦氏前头走了过去,不巧她才把那书拾起来,韦氏就已站在她身后了。
“拿过来叫我瞧瞧,”韦氏伸出一只手来,脸色可谓是一丝不苟。
陆启微卷起手里头的书,纠结许久才转身把书交个韦氏,韦氏接过书,摊开书封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搜神记?”
她即刻抬起头来看着陆启微,责备道:“启微啊,你说你一个女儿家,怎么也看这些神神鬼鬼的!”
陆启微皱着眉头,抢回韦氏手里的《搜神记》,只辩解了一句:“娘,这不是什么神神鬼鬼,这可是名著。”
“《搜神记》啊!这里头讲的不是神神鬼鬼吗?你是不是以为娘老糊涂了!”韦氏原就长了一副和善的模样,纵然同陆启微发怒,脸色却还是凶不起来的。
而陆启微早料到家里头不准她看这些神鬼志怪,所以得知韦氏要进来,才赶紧把书都藏起来,如今被韦氏这样训斥,她自也听不进去,于是转过身去,背朝着韦氏,也不言语。
韦氏索性又走到她跟前去,语重心长的说道:“启微啊,你自小就好读书,总跟着你哥哥一起学四书五经六艺,娘从没说过你什么,你父亲常说女儿家无需学这些,可娘很支持你,娘觉得你作为名门闺秀,士族贵女,肚子里总要有些墨水的,娘也希望你能成为第二个谢道韫,可是你……你平日看四书五经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还看起这些不三不四的书来了!这要是叫你父亲看见了,怕是要打死你的呀!”
“娘,神仙志怪怎么就成不三不四的书了?这书既是能让那些书商刊印出来,就没什么不可看的,”陆启微不敢与长辈争辩,是以说着说着,就没什么底气了,而韦氏又说:“是,这神仙志怪是没什么不可看的,可你是女儿家呀!这天底下哪有女儿家成天抱着这些神仙志怪看得起兴的?但凡你能说出来一个我认识的,往后你再看,我也不说你了。”
“我……”陆启微自然是一个也说不出来的,到如今她也无话可说了,索性将手中的书丢给韦氏,气鼓鼓的说:“好!既然娘不准,那女儿不看了便是!”
说完,就走到书案前胡凳上坐下,韦氏站在一旁,见她恼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哄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拗不过她,便又将书丢在她面前,只说道:“看的时候小心些,别叫外人看见了。”
陆启微闻言惊喜,当即又站起身来抱住韦氏,笑道:“我就知道,娘是最疼我的。”
韦氏将她推开,嗔怪道:“我疼你,可不溺爱你,你这些书啊,看完就赶紧扔了,别放在这儿,让外人看见了不好。”
话音落下,忽有个丫鬟跑到门口,禀道:“娘子,庾家娘子来了,说想见您,在前院等着呢。”
陆启微原本获得韦氏允准,容许她看神仙志怪,自是满心欢喜,一脸笑意,可这下一听说庾子昭来了,顿时就脸色大变,她又退至胡凳前坐下,只说:“她怎么来了,我不想见她,叫她赶紧走吧。”
那庾子昭同陆启微情同姐妹,关系不是一般的好,这两家人都是知道的,庾子昭每回来府上找陆启微,都是只通传一声,随即就自己跑来陆启微屋子里了,而此番庾子昭却在前院等候知会,这已令丫鬟百思不得其解,加上陆启微适才又这么说,丫鬟便更是诧异了。
韦氏却是个老好人,纵然陆启微同庾子昭已不再来往,可她总归是怕陆启微与人结下梁子的,于是同丫鬟说道:“我去会会她。”
“娘,您别去,”陆启微原想叫住韦氏,却不料韦氏话一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而韦氏走到前院去,果然就见庾子昭同自家的丫鬟长汀站在槐树底下蔽阳,见韦氏走过来,庾子昭便也迎了过来,唤了一声:“韦姨娘?”她言语间脸上略带笑意,可这笑容却略显僵硬,颇不自然。
“诶,子昭,”韦氏亦和善的同她点了点头,庾子昭目光越过韦氏,朝她身后望了两眼,这便问道:“韦姨娘,为何不见启微妹妹啊?”
韦氏起先有些支支吾吾,也不答陆启微为何不出来,只是问庾子昭:“你有什么事么?”
庾子昭答:“我此番过来,是想约启微妹妹,明日去陪我进宫,到穿针楼去看那些宫女赛巧的。”
韦氏佯装恍然大悟,笑道:“明日是乞巧节?”
“是啊,”庾子昭颔首,又继续说道:“往年乞巧节,都是启微妹妹约我去穿针楼看赛巧的,今年她还不曾唤我,所以我便来此唤她了。”
韦氏想了想,便说道:“真是不巧,子昭啊,不是启微不去唤你,是她近些日子病了,一直卧病在床,都好些日子没出过门了。”
“她病了?”庾子昭心里头“咯噔”一下,似乎是真的为陆启微担心的,继而又追问:“她病得怎么样?要不要紧啊?”
韦氏凝眉,满面愁容,“病得不轻,所以卧床数日,至今还不见好……”她这忧容,可不像是装出来的,果然在她眼中,喜看神仙志怪,便是病态。
“那我想去看看她,”庾子昭撇了撇嘴,同韦氏撒娇似的,韦氏闻言,眉头却拧得更紧了,她道:“启微病得不轻,太医令嘱咐了不准旁人过去看她,只怕过了病气,叫你也染疾了,那岂不成了罪过?”
庾子昭又撇了撇嘴,终是言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好去看她了……不过,韦姨娘,我还有一事想问。”
“你问吧,”韦氏嘴角向上,眼角微眯,所以永远都是一脸和善,庾子昭问:“启微妹妹和西昌县侯的婚事……定在何时了?”
“八月十三。”
“八月十三?”庾子昭一脸诧异,又问:“为何要那么久,这门亲不是……不是上个月中旬就定下了么?”
韦氏一听庾子昭这么问,心中顿生不满,她早就听启微说这门亲事原本定的是庾子昭,而之后会变成她,亦是庾子昭一手促成,如今庾子昭又这么问,看来是很着急想让启微嫁出去啊!
她笑笑,只说:“六月份赶不及,七月份又不吉利,所以就定在八月了,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说完之后,也不等庾子昭接话,韦氏紧接着又说:“子昭啊,我这边还忙着去照顾启微,怕是没时间招待你了。”
庾子昭会意,随即告辞,同丫鬟长汀两个人,原本在陆家的时候,还是一脸愁容,没成想这四只脚刚一踏出陆家大门前的牌坊,二人顿时就变了脸色,庾子昭怨憎道:“居然病了,真是晦气,我本还想约她明天去穿针楼,这下看来,只能叫刘惠瑞陪我去了。”
长汀跟在她身后,嘀嘀咕咕的说:“刘娘子为人小家子气,又不爱说话,天天缩在她堂姐武陵王妃身后,同她出去玩,恐怕没意思。”
“怕什么,明日乞巧节,你还怕没人去看赛巧?我叫她与我一同去,等到了那儿,碰到熟人了,自然就不需要她了,到时候,我还不把她甩了?”
话音落下,主仆两个相视一笑,就往回太傅府的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玉枝两手端着搁置药膳的托盘走进雅竹苑,到了谢徵房中,彼时谢徵正坐在床榻上,两手捧着书,看得是聚精会神,目不转睛,虽听到玉枝走进房中的脚步声,可也是眼都不抬。
玉枝走到床边,一手托着托盘的底,一手将床头案几上放着的《搜神记》拿起来,放在谢徵枕边,继而将托盘放上案几,随后就唤道:“娘子,喝药膳了。”
谢徵手里捧着《山海经》,只侧目看了一眼那药膳,眼底有些厌恶,玉枝知她不喜,笑道:“今日这是乌鸡人参红枣汤,可是换了口味的。”
“都是药膳,换再多料都是一个味道,”谢徵仍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至于那药膳,她实在是喝不下去了。
话音落下,未多时,忽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将书收走,桓陵站在床边,看了看书册,言道:“《山海经》?又是《山海经》。”
桓陵将书丢在谢徵枕边,言道:“这书,德音你看了恐怕不下于五遍了,怎么如今还在看。”
“终日卧床,甚是乏味,唯有看书打发无趣,”谢徵又将书拿起来,找到适才看到的那一张,看了看愈发觉得有意思,读道:“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柔利之东。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面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台在其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南方。”
她读罢,细细品味了一番,继而说道:“天下九州,异兽无数,今已无迹可寻,只好在书中遐想。”
她说完,就将张角叠起来,这才又合起来放过去。
桓陵坐在床边,朝床头案几伸出手,玉枝会意,当即将药膳端给他,他端过药膳,于是拿调羹舀起一勺来吹了吹,就送到谢徵嘴边去,谢徵却是不愿喝的,只说道:“这药膳我喝得倒胃,再喝怕是要吐了。”
“这里头可是上好的人参,喝下去益气养元,可是为你好的,喝下去才能养好身子啊,”桓陵将调羹杵在谢徵嘴边,谢徵别过脸去,却说:“既是益气养元,那就送给县侯来喝吧。”
“特地吩咐厨房给你炖的,叫我喝作甚,”桓陵说至此,忽又稍微压低了声音,接着又说:“明日七夕,我还想约你去观星呢。”
“观星?”谢徵转了转眼珠子,灵机一动,言道:“好啊,那你把这药膳喝了。”
桓陵愣了一下,“我?”
“快点快点,”谢徵不耐烦的催促,索性又上手去强灌桓陵将药膳喝下,叫桓陵猝不及防的喝呛住了,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谢徵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桓陵咂咂嘴,颔首道:“味道甚是鲜美。”
“县侯若是天天都喝这些,定不会说味道鲜美了,”谢徵白了他一眼,他回味过后,就同谢徵撒起娇来,说道:“我如今依你所言,已将药膳喝了,明日邀你观星,你可是答应了?”
谢徵自是答应的,偏又故意使坏刁难他,于是想了千奇百怪的法子,说道:“我想吃莲子。”
“莲子?”桓陵一听,当即吩咐:“玉枝,叫人去买。”
“诶,”谢徵拉住桓陵的手,说道:“我要吃现剥的,晚上的不新鲜。”
桓陵闻言,又同玉枝说道:“那就吩咐他们明天一早去买,买最新鲜的,最好上面还要有露水。”
谢徵几经暗示,桓陵竟是丝毫没听懂她的意思,她心下一恼,索性捧起桓陵的脸,捏着他的脸颊,说道:“我是要你去亲自去采啊!”
桓陵思忖了一番,随后就将她的手抓着放下去,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考验我。”
谢徵笑而不语,桓陵随即说道:“好,那我就明日一早,亲自去玄武湖为你采莲子。”
听到这时,谢徵方才露出满意一笑,桓陵随即也捧住她的脸,身子微微倾了过去,二人额头相触,桓陵轻声问:“我若将莲子采回来,明日观星,你可愿赴约?”
谢徵莞尔,虽没有答他的话,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玉枝见二人耳鬓厮磨,亲昵非常,看得一脸“慈笑”,转身默默走了出去,正朝院子外走,余光瞥向右侧,尤检正从西跨院走出来,远远的喊了一声:“玉枝姐姐!”
这一声喊得,凭尤检这厮的嗓门,恐怕听到的不止玉枝,屋子里那两位必然也听到了,玉枝倍感无奈,当即朝他走去,伸手指了指谢徵屋子的方向,而后压低声同他说道:“娘子在歇息呢!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个臭毛病。”
尤检顿了顿,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学着玉枝那般,将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们,方才我哥哥来信,说他明天就能赶回来了。”
玉枝接过信,打开看了看,欣慰笑道:“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