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武知道她是醉了,本可以尽按自己的心意回应,但他却不去回答她的问题,好像将她的问题抛到馆外的黑夜之中,让这质问自行消散。他将莺奴一路扶回教主阁中,命仆妇替她们除下妆饰、盖好被子,交代完这些便回了紫岫所憩的厢房。
紫岫眼上的伤已痊愈,没有呼吸,但脉搏一切如常。不知他何时才能醒来,鱼玄机又要如何控住他;而自己将紫岫带来,本想借他除去“她”的威胁,现在他本身又成一危险。单是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利害关系,就耗去了他大部分的精神,遑论风花雪月。
他明白自己已到了某种临界,在这条线上,他想要甩袖而去和一跃而入的冲动都一样狂烈,而这毫无疑问正是一位领袖最不该做决定的时刻——他也到了这种时候,也到了希望培植下一代的时候;假如莺奴真能完美地胜任蚀月教主这个职位,他或终将离开这个地方。绝不是因为想要离开莺奴,而是因为她站在了他的那条线上,面对着莺奴,他不知自己将一跃而入,还是甩袖而去;这种痛苦令他发狂,他不去正视这一问题,乃是为了保全自己。
所以这时候莺奴若是反复来问那样的问题,他就越发地不能逃离,这是件可怕的事。
他记得很久以前,面对姐姐还是棠姬做教主的抉择时,他也是这样困苦的,甚至去拉棠姬的手,邀她与他一同逃开;姐姐死前对他高喊“你已做了决定了”,说他会因为摇摆不定的心绪而死。这话常常在他心中轰然炸响,那好像将是他的命运,因为那是姐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坐在紫岫床前,捻着腰上玉饰的穗子,混沌地想着这些事。等夜露重了,他仅有的一点酒意也散去之后,便吹熄灯火,坐在那椅上,守着紫岫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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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那两个酒醉的孩子却不同,没有那么多胡乱的恐惧,睡得十分安稳,一对柔嫩的脸庞互相贴着,到了寅时便朦胧醒了,浅梦中半是狎昵、半是安心地揽着对方的肩臂,明明有整张宽大的卧榻可睡,却硬要挤在小小的一角,消磨这未尽的睡意。
等天际稍紫,她们便懒懒起来,捏了一碟果子在床上吃,并聊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吃了一阵,不知是谁先想起了紫岫的事,莺奴便跳起来道,我现在带你去看看罢,但阁主应当歇在那屋里,我们不要吵扰了他。
于是两人起来趿起鞋靴,牵着手如小鼠般溜出门去,到上官武门前悄悄地推户而入。
上官武仍像之前一样斜靠在交椅上睡着。以莺奴的身手,躲过他的监视当然绰绰有余,鱼玄机则不然;莺奴便将鱼玄机背着,从上官武的面前轻轻蹿过去,到紫岫床前将鱼玄机放下。
她将紫岫指给鱼玄机看,仿佛给她看一件极为宝贝的爱物,也像是隆重揭开什么神秘的罩头;怕鱼玄机看不清,还冒着惊醒上官武的风险,从桌上取来一支残烛点上,用手拢住烛光,向紫岫脸上照去。
这一照之下,鱼玄机当即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莺奴忙去捂住她的嘴。两人的眼神交换的一瞬,莺奴就知道她已然看出面前这个少年和她的关联,因为要看出这种联系,就好像要人辨认镜内外的两幅图像乃是同一个画面一样容易。见她领悟了这个秘密,莺奴自然高兴,知道能为自己分担忧愁的人多了一位。
鱼玄机借着烛光再三审视了紫岫的面貌,指了指枕上的这张脸,一边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莺奴,似乎在用眼神发问。莺奴也用眼神回应她这确是真人,并将蜡烛更靠近一寸,好让鱼玄机看得再仔细些。
鱼玄机却不继续看了,连连拉住莺奴的袖子,要她赶紧将蜡烛熄灭,离开这个房间。
莺奴急急捻灭烛心,原路将鱼玄机背出门去,将房门重新掩上。
鱼玄机这才敢开口说话:“里面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受的伤,谁伤的他?”
莺奴也蹙起眉来,将鱼玄机稍稍从门前拉远,回复道:“那是紫阁的公子,乃是阁主将他找来的,本说他能替我抵御一位劲敌。至于那敌手是谁,昨日宴上我已对你说了,恐怕你也早就知道是谁的。但事由复杂,返湖途中我失手伤了他,他至今没醒,但并未死去——他为何不会死去,你方才已经看了他的脸,应当猜到他与我的关联,所以也应该知道为什么他杀而不死了。”
鱼玄机似乎还沉浸在那震惊的余韵中,半晌没有说话。她一边沉吟,一边将莺奴拉得更远些,最后干脆绕着教主阁的楼梯一路走了下去,一直将她拖进阁前的海棠林里,伸出手指说道:“这紫郎我可代你照料,此事包在我的身上了,为此我也要向你求一件事,你肯答应我么?”
莺奴见她这样说,惊觉她一路从阁中走到海棠林的这一小段路上,竟然早就打好算盘,难免张口结舌了片刻,然最后还是问道:“你说罢。”
鱼玄机的面色变得稍稍严肃,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什么。莺奴听时,面上的表情也微妙地变化着,等鱼玄机的唇从她耳畔移开,莺奴只是带着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与她对视了片刻。
这正是凌晨时分,整个霜棠阁最为静谧的时刻,蓝色的天光笼着她们,仿佛天地间除她们以外便没有人。掠过耳际的海棠拂叶声低语片刻,接着便等到莺奴的回应:
“好。”
鱼玄机再次变出那狡黠的笑容来,歪着头说道:“竟觉得你有些舍不得,怎么这样?”
莺奴也没有接着回答,只是两手交叠着贴在胸前,上身忽地向鱼玄机倾去,用力地捉着她的嘴唇吻了一吻。这次吃惊的人换做鱼玄机,但她们轮换着为此吃惊一回,这就成了再也不会让她们吃惊的事;在这沉默的海棠中,她们再次为这倾巢而出的爱意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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