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的呼吸变得愈发艰难,喉咙中有痰卡着。
他完全睁不开眼睛,用尽全力也只能让眼皮微微动弹一下。
安南感觉到自己全身尽是痛苦不是发生在某一处,而是在全身皮下、内脏中、骨骼中尽是疼痛。但幸好,他的咒缚仍然在起效。
这让这份痛苦被削弱了无数倍然而即使被削弱了无数倍,安南也能清晰的感受到这份痛苦。
他的咒缚所能起到的作用,就是让安南更平静一些罢了。
那是前所未有的虚弱感
别说询问和聊天,安南甚至连发出悲鸣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每次呼吸都变得更加衰弱、更接近死亡。
原来如此。
这就是衰老、病死的感觉吗?
安南心中若有明悟。
那并非是突然呼出最后一口气,就能够终止的人生。
而是一点一点死去。就像是逐渐熄灭的火光一般
突然,安南看到了什么
那个最为热切的,握着自己手的中年女人似乎是“自己”的女儿一样的人。她的身上突然亮起了高光。
即使安南无需睁眼,也能看到她的形象了。
这次终于要结束了吗,可折腾死我了。老爷子可算是要咽气了
随着安南的左眼微微发热,极轻的低语声在安南心底响起。
这是,天使的左眼?
安南怔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
下一刻,那个一直在角落里抽泣的年轻女人,终于大声的哭了出来。
那是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时从喉咙伸出迸出的嚎泣。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将女人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无声的安慰着。
而在这时,那个年轻男人身上也突然显出了光。
真是的,还不如快点死。珍妮都好几天没睡了,这样下去她的身体肯定会受不了的
在名为珍妮的少女嚎啕大哭之时,如有实质的悲伤如诅咒般在房间内四处扩散。
原本没打算哭的人,也忍不住有些哽咽。
他们眼中下意识溢出泪水,但他们甚至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眼中流出过眼泪。而流泪的人,心中也不尽然是悲伤的。
就在安南自己的眼角,也忍不住有些湿润了。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站起来,低垂着眼、抽泣着,伸出不住颤抖的手、拿着手帕擦拭着安南的眼角。
“老师”
他用有些哽咽的声音,低声诉说着。
那庄重的心态,任谁看起来也是悲痛万分。
但安南眼中,他却突然被高亮所标示:
好,终于找到机会来表达孝心了。老师的家人现在看到了我的诚意,之后我用老师的名头出去卖画赚钱的时候,他们碍于面子,应该也不会出来点破我了
紧接着,屋内一个又一个的人,在安南眼中逐渐亮了起来。
窸窸窣窣的、充满恶意的低语声,在安南心中响起:
老师的遗产,应该也没我的一份吧。那我明天就把画室里的画拿走吧
也不知道二叔的遗产,能填满小马林的赌债吗。这明明是绝症,之前浪费这么多钱续命做什么,折腾老爷子吗
真是报应啊,活该。若不是爷爷当年阻止我和贾斯廷结婚,现在也不至于没钱找教士
浪费了我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可算是要死了。这下可好,我工作也没了
随着安南越是接近死亡,周围的人越是悲痛。
但在他们心底燃起的恶意,却也越发浓重。
那或许不能称为恶意。
只是对安南之死的期盼。
久居病榻的老画师,早已在长久的、接近死亡的旅途中燃尽了家人和学生们的悲伤。
安南脑中的这些噪音逐渐淡去。
他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安静下来,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了,整个人陷入完全的宁静之中。
他想起来了。
在最初病倒的一段时间内,他们还不是这样的。
自己也不是。
“不要再浪费钱给我治疗了,我这病是治不好的”
“别这么说!有钱不给老人治病,像话吗?”
如同倒叙一般,安南眼前浮现出四个月前,自己刚刚病倒时的景象。
人们眼中的是焦急与紧迫,言语与行动中的,是热切而实在的“爱”。
但在那之后不久,这份爱就完全燃尽了。
生活中的琐碎,病榻前消耗的精力、心力和财力,逐渐与昔日的“爱”持平,甚至溢出。
不知从何开始,那份期盼着“最终挺过去”的心,就渐渐变成了期盼着“早些死去”。
或是一成,或是三成,或是五成。
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仍是过去的那份爱,然而在老人眼中,他们心中所想的什么一览无余。
想要重新唤起那份爱。
就唯有死去。
让那份疲惫、烦躁、痛苦、悲伤全部涤净,化为怀念。
就唯有死去。
想要被人们恨着,想要不被人们厌恶,想要不给人们添麻烦
就唯有死去。
这才是你想给我展示的吗,丹顿?
安南看着老画室倒叙播放的人生,脑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并非只是让自己在噩梦中死去。
以此混淆自己对“生”与“死”的认知。
而是让安南心中种下“我活着便是错误”的念头,让安南产生“人们在期盼着我死去”的想法。
然后丹顿要做什么?
在外面,引爆这份自灭欲吗?
“这可真无聊。”
安南深深的叹了口气:“还不如上一个陷阱有趣。”
在安南面前,噩梦突然支离破碎。
他重新睁开双眼。
眼中的璀璨稍微暗淡了些许,但眨眼间便重新满溢。
“太弱了,实在是太弱了。”
安南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个是绝杀?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这种程度的恐惧,实在是太弱了我连一分一毫的,我应死去的念头都不会有。”
“居然,真的”
安南对面的白发少年,有些难以理解的皱紧眉头:“你这个人没有心吗?
“当爱你的人厌恶你的时候,你连一丝一毫的愧疚都不会有吗?你甚至不想让他们放弃拯救你”
“那是自然。人们厌恶我,与我何干?我又不是为了他们而活的。”
安南叹了口气,晃晃悠悠站起来。
他脚下的断壁残垣,突然震荡了起来。
七枚恐惧碎片集齐整个噩梦突然颤动了起来。
零零碎碎的建筑物碎片逐渐旋转起来,聚集在一起虚空之中,建筑物勾勒而出,将断壁残垣的缝隙填满。
原本破旧成碎片的船,眨眼间重新变得整齐。
终于,安南认了出来。
这艘船的全貌。
这才是他所经历的第一个噩梦。
本杰明用约翰的灵魂、唐璜杰兰特的全部诅咒,制造出的人工噩梦。
那艘船。
“喂,别搞错了,丹顿。”
安南俯视着仍然靠着墙的白发少年,极平静的说道:“我不是圣人,不是神,也不是王。
“外人如何,与我无关。我管不了这么多,我能管的只有自己。
“就像是之前的蜘蛛丝噩梦一样我跟他们说,让他们追随我。可我有回头等他们吗?我有给他们期许吗?我有发出命令、指挥他们吗?
“我规定他们必须跟上我吗?我要求他们不得背叛了吗?他们退缩的时候我有说过一句话吗?”
安南畅快的大笑着:“别闹了,丹顿!
“不正常的疯子只有我一个,他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牺牲也不是因为我想要回应他们的请求,而是我想要达到这个目的,所以我不会需要报酬那么我被厌憎、不被需要的时候,也不会对他们做出什么回应。
“他们喜欢玩这个名为生活的游戏,我就带他们玩。但我不想带的时候,谁也不想强迫我帮他们他们若是不喜欢玩就回去接着过自己的生活。说到底
“他们如何期许,从来就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