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天,文簌仍旧做了桃蓉糕,她一直记得她第一次吃桃蓉糕时的感觉。可是现在的她,无论怎么努力,都再也找不回那种感觉了。桃蓉糕不甜了,也不香了,剩下的只有苦与涩。
厨房的人将她做的桃蓉糕错端到赵元玖那里,据说,赵元玖只吃了一口,就命人把它全部丢掉。还说要撵了做这糕点的厨子,做的什么难吃玩意儿。
文簌不辩解,也不解释,径自将那桃蓉糕端回自己的房中。她知道,即使赵元玖知道这是她做的,他也照样会说难吃,会让人把它丢掉。因为他不是傅信,不会为了她而委屈自己。只是她不明白,她学会了那么多糕点的做法,她做别的糕点都那么好吃,唯独这桃蓉糕,她怎么,就是做不好呢?
秋季皇帝再开围场,她与赵元九都去了,只是这一次不再有傅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故意用铁钉去刺马背,使马发疯,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使自己跌下。她到底是期望傅信来救她呢,还是期望赵元玖来救她。可是最终他们两个都没来就他,傅信不在,而赵元玖,即便一身武艺,也不会管他死活。这让她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因为陈淑妃还只是个嫔妾,没有妃位,在她摔倒的时候,只会说“跌倒了,自己站起来就好,因为是磕在自己身上,所以别人不会为你心疼”。
那是一句出自被皇帝冷落很多年的嫔妾之口的话,说那话的人不是她的母亲,而是陈嫔,是那个一心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苦熬多年才终于获得册封的淑妃娘娘。她原以为她终于有了一个会为她心疼的人,可没想到,最后却只是南柯一梦啊!
因为她在围场受了伤,皇帝便准诺赵元玖先送她回府。回府以后,赵元玖不问她伤势,也不为她请大夫,反而先斥问她“究竟是有多深的仇怨,你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在皇上面前报复我啊?赫连文簌,我待你可不薄啊”!
“不薄”?文簌反问。倒也真是可笑,他纵容他的小妾欺压在她头上,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看,如今却说待她不薄?文簌讽刺的说“可你若是愿意救我,凭我用什么妙计都不能得逞啊”。
赵元玖被她这轻蔑的态度惹怒了,一巴掌重重打在她脸上。恶狠狠的说,“少在这里显摆你的公主之位,这赫连家的天下,有一半都是我赵家打下来的,你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而已,即便受了欺负又怎样,皇帝他会管你吗”?
文簌受不住这力,一下就跌倒在地。她捂着脸,眼里噙着泪,费力起身,坚定的说“这是赫连家与赵家的恩怨,不是我与你的恩怨。你记着,我不光是赫连家的公主,更是天下的公主”。
语罢她摔门而去,当日就回了嘉宫。
她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在陈淑妃面前讲述他与赵元玖的事。起先陈淑妃还安慰她,可当她提出要与赵元玖和离时,陈淑妃却勃然大怒,“皇室婚姻是你想和离就和离的吗”?
文簌气极,大声反问“若是殴打公主都不能和离,难道要等我死了才能了结不成”?
陈淑妃吸了一口冷气,颤抖着说“皇上在养心殿召见了傅信,你知道他问傅信什么吗”?
“什么”?
“他问傅信,敬王与显王,谁人可立为储?你知道这话的意思的,若你现在要与赵元玖和离,你就是要了你哥哥的命”!
敬王与显王,谁人可立为储?凭傅信与文诵的关系,若他答显王,皇帝会认定他与文诵勾结。若答敬王,皇帝必会说他欺瞒。若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皇帝更会说他规避祸事,枉为人臣。然而照傅信的性格,他必然会选出一个来,可无论他选谁,皇帝都会猜忌文诵。所以她需要继续这段婚姻,为文诵铺路。
正淳二十六年冬,有人揭露傅信在科考中阅卷不公,结党营私。皇帝又给他冠以离间皇室骨肉亲情的罪名,贬他为青州都饷,即刻离京赴任。
傅信离开的那天,天上下了鹅毛般的大雪。文簌站在城楼上,目送他而去。看马车的背影逐渐缩成一个小点,看车辙渐渐被大雪掩埋。他走了,也许他就再也回不来了。想到这儿,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歇斯底里,“到底,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呢?她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想不明白而已。朝廷官员升贬本是常事,为何偏偏傅信贬官就是这样的理由呢?
随后不久,文诵顶上傅信的职位,在年前给《正淳典要》收了个尾。文簌唯一觉得还算好事的事,怕也只有这么一件,那就是皇帝还没有厌倦文诵,他仍旧有争储的机会。文诵若得储位,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是傅信的离开,赵元九的憎恶,陈淑妃的冷漠,仍旧使她大病了一场。她病了,从春天病到秋天,太医开了无数方子,都治不好她的病。她本不是体弱之人。也就从那时开始,她终于知道,暗处,还是有人在害她的。
她向皇帝请了一道旨,要到显王府里头去养病。她本没有抱太大希望,没想到皇帝最终却准了。
那年秋天,皇帝壮志勃勃,决定去巡视边塞。入冬之时,傅信作为青州都饷,入京述职。不知为什么。文簌的身子一天天坏下去,她害怕自己可能将要死去,她请求文诵让她见他一面,了此心愿,死而无憾。文诵似乎也害怕可能即将到来的死亡,终是心软答应了她。
隔着院墙的花窗,文簌只能看见傅信的一张脸,脸上满是憔悴。她不自觉想要伸手抚上他的脸庞,然而当手抬上半空时,她终究还是放了下去。
最终还是傅信先开了口,“听显王殿下说,你病了”。
文簌一听到他的声音便泪落入珠,颤抖着说,“傅信,我想你了”。
一句话,仿佛间万语千言都说了出来。
傅信叹了一口气,“你何苦呢?臣不值得公主这样啊”!
“可我喜欢你啊,傅信。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傅信很久都没有说话,半晌才开口,“其实公主不是喜欢我。人若一直吃苦,苦亦是甘,一日偶尝得了甜,再吃苦,便苦不堪言。公主喜欢的,只是这甘甜的滋味罢了”。
文簌当即就发了疯似的,冲傅信吼道“什么甘与苦,苦与甘,你若是不喜欢我,当初为何又要写那样的诗给我?为何又要让我以为你喜欢我啊”?
隔着小窗,傅信看着满脸是泪的文簌,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沉痛开口,“我的确喜欢过你,但你不是高阳,我也不是辩机,即便我是辩机,我也”。语及此处,他也有些泪眼模糊,顿了顿才说,“我也不忍你是高阳”。
文簌背对着她,没有说话,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傅信拾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首词,然后心痛的说“既已无人再疼你,那你自己就要多疼自己。我们,永别吧”!
他走了,他的脚步声渐渐小了下去,渐渐地再也听不见。文簌越过院墙,来到傅信方才在的地方,只见地上写着“百花洲,灞桥柳。相却千里云亭山,四月十四望天楼。回首渐惊觉,十年黄金榜,原来百事愁。长恨此生无所有,忍顾白雪白头。只是少年事,旧尘梦,不是一言一词一休。何时相忆忘相逢,只留魂魄在青州”。字迹一如当年他写给她的那句诗一样,只是从此以后,他便彻底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曾经是多么可笑,夜夜吹冷风,喝凉水,甚至还倒掉了所有的药,只为说服文诵,让她见他一面,只是不知等到终于再见,却是永别。如此相见,不如不见!
傅信走后,她终于开始认真的调理自己的身子,病症也开始减弱。她把自己关了起来,决意不再去听外界的任何事。她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好好的活下去,无关傅信,无关赵元九,无关陈淑妃,好好的只为她自己活下去,直到文诵带来傅信的死讯。
文诵说傅信进京私入显王府的事被人抖了出去,本来照他与文诵的关系,也不算什么大罪过。可是恰好此时皇帝巡视边塞,傅信不等皇帝归京,便又返回青州,随便给他扣什么结党营私的罪名,也不算什么了。皇帝回京以后知晓此事,一旨下令,将傅信丢入大牢。
傅信死了。看守监狱的狱卒将他灌醉,把醉的不省人事的他丢到雪地里,冲他大喊,“皇上说了,只要你能走回去,便放你自由”。
街上打更的更夫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一边说着又愤愤不平,“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怎么可能自己走回去呢?这明显就是不让人活”。
傅信蜷在雪地里,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单衣不久就被地上的雪给浸湿。他那时候就像已经死了,其实只是醉了,可他动不了,他已经被冻得没有了知觉。文簌听的魔怔了,只想着那时的傅信,脑中可曾想着她的模样,临死之际,他可还记着他呢?
第二天,人们在雪地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仵作说,他冻死在丑时。
文簌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原来人生,真的就只是梦一场。在这场荒诞的大戏中,你不得不咽泪装欢,你不得不忍痛割爱,你不得不强颜欢笑,不得不撒谎,不得不骗人,不得不明明心很痛,却告诉别人你很好,不得不明知一切都是阴谋,却还骗自己说只是运气不好。甚至有一天你死在大戏中,也不会有人觉得该或不该。人死如灯灭,一去不回头。十年百年过后,又有谁还会记得这天地间曾有这么一个人呢?唯有那你曾用鲜血浇灌的花,他会傲慢地开完一辈子,然后青史留名,踩着他脚下的森森白骨,说不出谁是为他付出过生命的,谁又是被他无情舍弃了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代江山白骨垒。傅信,你就是被舍弃的那一个吧!
如果她没有病重,他就不会来显王府,如果不来显王府,就不会惹怒皇帝,不惹怒皇帝,就不会搭上性命。可反过来呢?什么第一宠臣,什么给他殊荣,最后他还不是死了。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得傅信是上天怜朕”的人杀的。这才几年时间了啊,傅信就这样被抛弃了,她,可不也是吗!
她冷笑着说,“揭发他的人,是赵元玖吧”!
文诵没有说话,只是文簌心中早有了答案,除了赵元玖不会有人那么想要傅信死,不会在傅信对他们再也没有威胁的情况下赶尽杀绝,他在报复他,也是在报复她。
过了好一会儿,文诵才劝慰道“既已失去,便放下吧!好好活着莫让他伤心”。
文簌冷冷一笑,“不曾得到,何谈失去”?她一直,都不曾得到的,不是吗?
不久后,她就搬离了显王府。正淳二十七年冬,大年三十晚上,长乐公主赫连文簌在定国公府悬梁自尽,大年初一,府中下人才在房间发现她的尸体。桌上留有一张纸,上写“”此恨难绝”。
文簌的贴身婢女在皇帝面前将她与赵元玖之间的矛盾,争执,以及赵元玖打她和那日他所说的话一一呈报上去,皇帝听闻后勃然大怒,下令定国公府满门抄斩,经朝臣相劝,只处死赵元玖一人,收回定国公之爵位,其人贬为庶民,子孙世代不得再为官。
文簌的灵柩出殡了。皇上亲自给她送灵,以示抬爱,灵柩被葬入皇家陵园。在灵柩入土后,皇帝摒退众人,只留下了一个贴身老太监。
皇帝颤抖着身躯,看着陵墓,苍弱的问,“你说,他会怨朕吗”?
老太监答“除去安国公这样的大患,为皇上分忧,公主应当是会理解的”。
皇帝很久没说话,半晌才道,“朕会立文诵为储的”。像是在接老太监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更像是在对文簌说。
一阵寒风吹过,惊起寒鸦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