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整个“笼烟殿”被封,暗卫重重守卫,如非有懿旨任何人不得进内。
凤墨影此刻坐在“青云殿”里的长案后,就着灼灼燃烧的火光,展开手中的信函,看着雪灵染给她留下的一封手书。
“墨儿,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不告而别,当自请其罪。然,无需着急,勿念生死;白首之约,不敢或忘,且从容待之,如期而归。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情长纸短,再祈珍重!”
落款处,题书:阿染。
望着案面那张别具一格的熟悉字迹,在整洁的信纸之上,仿佛还停留着那人身上的梅花清香与及淡淡的草药清气。
凤墨影手指泛白的捏住了信纸,双眉皱紧,心痛得猝不及防。怎么都觉得这一封信的意味深长。心头怦然直蹦,眼皮上下直跳,有种“鸿雁传书,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的怅惘以及惊惶。
自请其罪,又有何用?
不敢或忘,就能真的如期而归吗?
既然知道纸短情长,又为何敢不告而别?又如何能做到勿念生死,从容待之,宽慰珍重?
有些事情,实在是不敢深想。一旦深思,只叫人心力交瘁、颠沛如狂。
当她放弃从密道中破洞而出;当她与沐颜乔装打扮出宫绕了大半个皇城,找到了那个密道的出口之处;当他们悄然沿着那偏僻的山道发现了早已被人掩盖而留下的细微痕迹……
却因北堂渺递上来的另一封信,让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选择了放弃一路的跟踪;选择了回到皇宫中静待下一步的进展。
凤墨影放下了手中的这一份阿染写给墨墨的私信,拿起了另一封雪灵染作为臣子,写给凤曦国女帝凤墨影的信函,久久地凝视着其上的字迹以及种种言语。心中空落落地交替升腾着公私分明与不顾一切;交错着冰冷炙热与错综复杂,最后成为了混沌一体地凌虐着她的身体以及神智,无法解脱,只得在囹圄里苦苦地煎熬着,期盼着能够早一日的水落石出、拨云见月。
期间,凤皎皎在太医与凤墨影的命令中保驾护航中,逐日地清醒了过来。
这日,使开了晋王与晋王妃后,“紫雨殿”的寝殿中,凤墨影端坐于病榻前。
凤皎皎仍旧虚弱地靠躺在锦被里,语气微弱地道:“那日侄儿在‘昭华殿’中醉酒,确实是自己坠楼的。”
凤墨影眉梢微蹙,问道:“为何晋王妃转述你所言,道是夜离推你坠楼?”
凤皎皎神色恍惚了一阵,似乎眼底里有了一丝的挣扎,最终还是说道:“侄儿那日神智不清,也许是在胡言乱语,母妃……母妃她许是听错了。”
凤墨影道:“那你坠楼一事,确实不是夜离所为?”
凤皎皎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确实是与青公子无关。”
凤墨影语气柔和,却是见针插缝:“那你当日在楼头正在做什么?为何忽然就坠了下去?”
凤皎皎闭了闭眼,才又道:“陛下,此事恕皎皎昏迷已久,对于此事已然记不清了。”说着,并伸手去按了按额头,一丝病弱之气萦绕在她消瘦的小脸上,令原本明丽的五官皆显得日渐楚楚可怜起来。
凤墨影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似有洞察,仍不经意地道:“你可知晓,雪灵染为了寻找出这个幕后之人独闯了‘笼烟殿’?如今已失去了踪影,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她瞧见凤皎皎遂睁的双眸微微地一怔,脸色亦是稍有变白,便依然耐着性子,缓和的语气道:“这寝殿里只有你和我,无论你说不说真相,那些监视着你的人都会对你有所怀疑了。若你还执意要隐瞒下去,也许会连累更多无辜的人受累、牺牲,你就愿意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威胁你的人逍遥法外,让无知无觉的人一一步入他们的罗网之中,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凤皎皎闻言,浑身一阵颤栗,却仍是抿着双唇,死死地不发一言。似乎是在竭力保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凤墨影一眼洞穿后,心思转变道:“寡人知道你要保护的人是谁?但你也要知道寡人若要保护谁,牺牲谁,一旦下定了决心,便不会再在此与你多费口舌。而你要保护的人,相比寡人要保护的人,对寡人来说,孰轻孰重,相信你心中自有考量?”
凤皎皎蓦然抬头,似乎恍然惊醒。她眼前的这个先前温声细语同她说话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让她感到陌生,而又熟悉的冷血女帝。那种残酷与狠辣的阴影,仿佛又随着她的话,重新回到了她长久掩埋中的记忆里来了。
这种感知,让凤皎皎霎时浑身颤栗起来,一时之间只觉得左右为难,无法抉择。
凤墨影看着眼前的少女陷于为难的境地,是她将她逼迫成如此,心中一时有些不忍。但回头一想,自己若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怕事情会发展到更不可控制的局面,会有更多的人被牵连进这一场未知的浩劫中来。
如此一想,她便暂时冷硬了心肠,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凤皎皎,等待着她的回话。
良久,凤皎皎天人交战不下,凤墨影却近在眼前,不可逃避。她咬了一咬下唇,却又是欲言又止,始终下不了决心。
凤墨影又道:“你先前若不曾求助与雪灵染,兴许他也不会受你所累!你既然曾求助于他,便是曾想要摆脱对方的钳制,寻求别人的襄助?既然是因为你的思量,你的求助,你就从不曾考虑过此事会因此牵连上被你求助,帮助过你的人吗?既然已经牵连至别人了,你就不曾想过要为曾经帮助过你的人,而付出一点力量,回报于别人当时的不拒绝,伸手相帮吗?”
凤皎皎双眉蹙了起来,难以忍受地道:“父王和母妃身上都被下了蛊毒,若侄儿说出来……”她双手抱住头,不敢再说下去。
凤墨影了然,心平气和地道:“药师谷的颜毕先生不巧近日就隐匿在京中,北堂渺已然动身前去相请了。此事在雪灵染失踪前所书的信中,他早已有所交代。此事,他也有为了相助于你的缘故在?”
凤皎皎身子狠狠地一震,半息后,又从掩面的指缝中瓮声瓮气地道:“此事,皆因侄儿无意间听见了一件事起。去年陛下在梅林开宴那天,侄儿应临渊长公……凤羽影之邀,早早入宫,被安排在她的园里等候。当时百无聊赖,手里耍着一颗母妃新给的珠子玩。一时不慎掉到了地上,溜进了树丛里,侄儿一路追着钻了进去,里面却是个小斜坡,珠子一溜滚了下去……”
“算了算方向,绕了一段路,正巧要转过假山去。”凤皎皎放开了手,回忆着的眼睛里有些恍惚,“便听见有人在另一边细声的说话,侄儿想起宫中的禁忌,不敢贸然出声惊动,就藏在树丛里听了一阵。听着那两人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似已上了年纪,她们在小声地说……”
她抬眼,怯弱地看了凤墨影一眼,才又小心翼翼地道:“她们其中一人颇为惋惜地说,瞧着陛下如今的性情竟与先帝临去前的那一两年的性子一样了。皆是多疑狠戾,血腥残暴……”
凤墨影心中暗暗一跳,抬眸示意她大胆地说下去。
凤皎皎才又咽了咽,继续道:“……不知是否血脉相传的缘故,还是凶祸来临前的预兆?另一个人也唉声叹气地附和道,对啊,先帝当年待人极为宽和仁爱,执政以来更是四海平、政清人和,谁曾想性情竟会变了一个彻底。另一人也道,当今陛下从前也是一个跳跃活泼的性子,完全不似如今这般……”
凤墨影不禁皱眉,听这两人的语气,难道还是宫中的老人,对先帝感念甚深:“你可知她们是什么人?”
凤皎皎回道:“听久了,两人的语音似是当年先皇夫宫中的嬷嬷,后来确实是跟了临渊长公主去了‘清宁宫’。”
凤墨影琢磨着她的话,又问道:“你还听到了什么?”
凤皎皎轻轻摇头,道:“后来她们都不再说话,兴许是一时有感而发,两个老人悄悄地说了这么一嘴。等她们走远了,侄儿又见耽误了许多时辰,便不敢再去寻珠子,匆匆地往回走。正好遇见寻来的宫女,就跟着她们去了。”
凤墨影双手交臂于前,淡然地问道:“后来如何了?”
凤皎皎道:“这一件事,这些话皆不是好话,便也不曾将它记在心上。后来,凤羽影忤逆犯上,囚困天牢,更不敢将这些事说露嘴。但是渐渐地,不知是从哪一日起,侄儿忽然惊觉,不仅是自己,甚至是父王和母妃竟一日日地性情暴躁起来。从前对宫侍们可以容忍的小事,也变得不能容忍了,竟渐渐变得有些……有些嗜血……”
她十指倏然紧紧抓住了身上的锦被,似乎难以面对自己的骤然而又陌生的变化。
“后来又是如何了?”凤墨影忍耐着心中强烈的不安,继续引导着她的话语道。
凤皎皎此刻的情绪有些奔溃,颤声道:“那日侄儿见雪公子离席,本想趁机再求助于他。但他走得太急,一时找不到他的行踪,故在楼头观望,就在这时,一直在身后的素瑶猝不及防的抓起了侄儿的双脚……”她心有余悸地瞪圆了眼睛,声音中颤栗不已,“但隐约间似乎却是有绳索或丝线束缚在双脚上……”
凤皎皎眼前发黑的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整个人忍不住发抖,脸色变得更加的苍白。
凤墨影伸出手去,轻轻地拍抚她的肩膀,给予一丝安慰。亦是暗中思绪翻滚不断,“清宁宫”在凤羽影获罪下狱之后,就遭到了清洗。那些人若有失踪,或是死亡,都已经难以查证真相了。难道对方是在借她的手,给名正言顺地清理了他们有可能留下来的罪证痕迹?
她心头忽然突突地颤跳,感觉这一路走来的深渊竟是深不可测得令人觉得后怕和惊心动魄。
而深渊之上的那一层稀薄而透着雾气的冰层,却是永远阻碍着她窥见真相、俯视深渊的保护色和绝妙的防护墙。
她必须要打破这一层薄冰,直视深渊。然而,要怎样才能在那层防护墙破碎之后,而不至于坠落到深渊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