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兔起鹘落的变化,颜毕与凤纤影皆是所料不及。当他们回过神来,鲜血已在青衣与黑衣上流淌了下来,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越来越多,夜色之下仍然能够瞧见脚下的血腥痕迹。
雪灵染脸色越发苍白如纸,宛如纸灰般。但纵然是纸灰,他也要最后的燃烧殆尽,两眼中神色复杂,兴许有期待、有不甘、有倔强、有留恋,但最坚定的、最出色的一抹是决绝。
他蓄力已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击。他孤身深入虎穴,就是早已抱有彻底粉碎对方的阴谋的信念。不再让对方有隐藏的机会,他要直击他们的中心,保证凤墨影的生存,保证她以后的路坦途无碍。
他说过要还给她一个海晏河清;也说过要护她平安周全,他说过的话,就必须要做到。
君子一诺,死不悔改。
他在车厢中在凤纤影面前伪装气微病弱;在点住凤纤影穴位故意留下力有不逮的破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凤纤影告诉素九音,他并没有看起来的强悍,只是在外强中瘠、虚有其表,好让对方在被激怒的瞬间轻视,放松了警惕。他要的是一击即中,彻底地将素九音置之死地。
雪灵染的匕首一旦捅入素九音的心脏,即刻手指握住刃柄一旋,将之绞碎。生死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他的眼神冷锐得可怕,宛如冰凌般不可转移,为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为了凤曦以后的安定前景;为了他心中一直在匡扶的正义;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他都必须如此的义无反顾。
素九音心脏疼得碎裂之前,拼尽全力将内力凝聚在一掌上,朝着前面的雪灵染的身上打下。雪灵染与他近在咫尺,避无可避,左肩还钉在他的长剑上,硬受了这大宗师级别的掌力,当时五内翻腾,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将半边青衣皆染成了红色。
但他仍没有撤手,只费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将手中的匕首绞动。
素九音浑身发寒,双眼赤红欲裂,再聚一掌,无尽怨毒地朝着他的天灵盖拍落。
身前马车里的凤纤影嘶声大喊:“父亲……”却因穴道被制,尚未能及时冲破,什么也做不了。是她低估了雪灵染,以为哑穴轻易就能冲破,那是他内劲不足的缘故,此刻才真正的领悟到,那是他故意留下的诱敌的棋子。
四下的黑衣人亦是反应了过来,登时挥舞着长刀一起涌向雪灵染。
一条身影,比他们还快,急忙挥出一掌将素九音致命的一掌打偏;一手扯住雪灵染的肩头,硬生生地将他扯离了长剑,一起迅捷地朝后倒飞出去。踩着黑衣人的头顶,飞入了夜色之中。
一枚亮丽的飞箭直射上虚空,炸开了斑斓的色彩。
这是他与浮宫约好的信号。
颜毕刚放完信号,一手搂住雪灵染,只见他气若游丝。这一次是真正的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着,朝他问道:“师尊……素九音……必死无疑……了吗?”他一边喘气,一边咳血。
颜毕忙下手点住他的穴道,眼中恨怒交加,语气却放缓了道:“这样他都还不死,那他就不是人了。”
雪灵染轻吁了一口气,眼瞧着下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了。颜毕忙道:“你这兔崽子给我挺住!你想想,你想想你这么为女帝陛下,如果她知道你就这么玩完了她会这么样?”
雪灵染有些涣散的眼睛,强行地凝聚起了一点精光,断断续续地道:“师尊,我是答应过她……若我死了……你……你不要告诉她……”
颜毕怒道:“放你的狗屁,你要说你自己跟她说!如果你敢撒手,我就立刻去戳她的心肝,把她说得痛不欲生为止。让她立刻自尽,下去随你……”一壁骂着;一壁把雪灵染放在树影下,急急忙忙地将内劲输入他身上的几处大穴,保住他的气息不断。
浮宫的弟子闻讯赶至,正撞上在野林中想要离开的凤纤影等人,双方展开了厮杀。
天亮之后,长长的官道上,两匹骏马飞驰如电。
凤墨影一路上不曾歇息半刻,眼睛也不曾合上一瞬。她放下了一切,飞奔向药师谷,恨不得自己的背上**上双翼直接飞过去。更恨不得的是有架直升飞机给她征用,立刻就到达目的地。
从来没有觉得路,会有这么长、这么长,怎么跑也似跑不完。
心急如焚,她此刻是切身地体会到了。
一路上,北堂渺亦一言不发,只尽忠职守地当着影卫守护她的安虞,其余的已不能用语言来代替。
她心里害怕,害怕自己跑慢了一步,就永远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了。一路的胡思乱想,一路的看似平静无事,终究在药师谷的弟子领着她走向那一座安静得渺然的静苑时,那一刻心脏才要死要活地蹦了起来,又伴随着一阵阵戳心戳肺的疼痛攥掠了她整个人的意志。
凤墨影脸上八风不动,动作木然地跟随着那弟子来到卧室门前。那弟子道:“师尊吩咐,只许陛下一人进去,旁人不得打扰。”
凤墨影颔首,目光却早已似穿过紧闭的房门,迫不及待地落到了里面去了。
北堂渺随着那弟子一同朝她行了告退之礼,转身离开了静苑。他站在门前稍稍回身,只见她双手靠在那扇门上,有些怯怯不敢推开。那一个身影孤独而彷徨,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无助而心生脆弱的一面。
许是,他从前未曾真正地见过她的软肋,而如今,她的软肋就在这一间卧室里面,不知生死地等着她。
北堂渺无声地叹息了一声,随之出了静苑。
有些人,有些事,许是早已经注定,无法圜转,亦无法改变。
迟到了,终究是迟了。
凤墨影终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了勇气,双手推开了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似真实的,她一直走向木榻。然后在离木榻还有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盯住洁白的纱帐围绕的木榻上的人。
他的脸色那么的难看,就像死灰一样。
这样的死灰,还能复燃吗?
她的心一瞬间冰凉冰凉的,这一种冰凉一瞬间就串流到了身体的各处去。她就像是一个幽魂般,没有了一丝的热气,浑身都冷得发颤发抖。颜毕遣人带信来时说:五脏俱裂、不复完人。陛下需心中有数,且时不待人。
凤墨影噙住一双艳丽的眼睛,越发的猩红起来,一层层的水汽就不断地往上涌。她紧紧地咬住唇,不敢让自己咽哽出声来,怕自己会打扰了他的安眠。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挨近榻前去,眼泪却是无法隐忍地划落了下来。
她在榻边微弯下腰,俯视着他,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想要去抚摸他的脸,却是不敢落在实处去。内心里面却在叫嚣着:阿染,我来了!你……你……还在吗?阿染,我来了,你……你……还在吗?
你答应过我那么多,可我想要的只有一样。就是想和你携手到老,无论艰难困顿,都一起走下去。
我不要你给我的坦途,我只想要你!
我好不容易才原谅了你,你就这样来报复我吗?
一颗泪却是猝不及防地掉落在了雪灵染的脸颊上,凤墨影忙不迭地要去擦拭。一脸睡容的人,似被惊动了般轻扇了扇睫羽,轻缓地张开了眼睛,将她惊慌失措,而又患得患失的脸印在了迷雾般朦胧的眼瞳里去。
“墨墨……”
雪灵染眯着眼睛辨认了好半晌,才启唇,用略带病弱与沙哑的声音唤道。
凤墨影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和心情去面对他,该是怨、是恨、是怒、是爱,还是喜?她扁了扁嘴,低声如吹灰般的声音道:“你把自己弄成这样,是不想和我过了!你这个大骗子……我真想打你……”
雪灵染听着她的声音,心里温柔极了,闭了闭眼睛,才又瓮声瓮气地道:“你想打……便打吧!我……让你打就是……了……”
凤墨影忍不住鼻子里直冲的酸涩,一下子泪眼朦胧,放声抽泣起来道:“你就是个魂淡,是个大魂淡。喂完我糖吃,又给我玻璃渣。给了玻璃渣,又想喂我吃糖……你这是要让我跪在玻璃渣上找糖吃吗?”
雪灵染听她哭得暗哑凄切,不由又睁开眼睛,忙从厚厚的被褥里伸出手去抚在她的脸上,柔声哄道:“没有!阿染不是坏蛋,他只想给墨墨糖吃!喂给你一辈子……都给你喂糖吃……”
听了这话,凤墨影牙关泛酸,但心里却一味地甜到发腻发,禁不住“噗嗤”地一声泪中带笑了起来。曲起手指去轻敲他的额头,埋怨道:“阿染,你这样的任性,不听话,真的能把一辈子都给了我吗?”
雪灵染微微地点头,承诺道:“我把……一辈子……都卖给了你……想不想要?”
咦,嗯?
这人躺在了病榻上半死不活了,还忘不了来撩她?
问她想不想要?
可是,她想要。
她真的很想要他……
很想要和他的一辈子那么长、那么好。
“阿染……”凤墨影轻轻抚了抚他冰冷而憔悴的脸庞,俯近他的耳边道:“……我想吃糖……”
雪灵染闻言,转着眼睛,用乌漆清澈的眼瞳凝视了她片晌,一丝萦萦绕绕、勾人心肠的笑意在他的唇角边缓缓地散开,绝美的眼睛里似能掐出水来般盈盈情意,浅白的薄唇微张,道:“好……你过来!”
凤墨影对视着他的眼睛,看住他的脸,心像受不住诱惑般朝他靠近去。这个人纵然是病得只剩下了一把萧萧疏疏、嶙嶙峋峋的骨头,眼里都能盛下漫天的星光,眉间都能绽出绝伦的湖光山色。
他雪色素淡的唇瓣,是她最终的归宿。
漫天神佛,就让我们生生世世的在一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