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宣和三年,五黄皆临太岁。那一年,大河决堤于恩州,黄水滔滔,至使灾民十万,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这场天灾虽然很大,但却离我很远。因为我在洛阳。
西京洛阳城,万诗楼。这是我家祖上的基业。
当年太祖皇帝率领大军出开封城至陈桥驿,他手下躁动不安的小兄弟们在开封城外抓了一个年岁老迈的裁缝,bī)着他连夜赶制了一件龙袍。
第二天,太祖皇帝黄袍加,发动陈桥兵变,即位称帝。按照历朝历代史料的记载,但凡是在兵变中了解真相的小人物,大都会死得很惨。但太祖皇帝仁德,他惊叹龙袍做工之精湛,不忍杀害有手艺的人,便赏了那老裁缝一道免死金牌加黄金万两。
那个老裁缝就是我家祖上——民间有诨号“一针独绣”解大元。
我祖上不过是民间普通的手艺人。一场陈桥连夜绣龙袍的惊变,让他深深地体会到手艺太好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人一旦有了名气,也就多了是非。
于是,年迈的老祖先弃技从商,在洛阳城中开了一家包子铺。然而,金子无论锻成什么都会发光,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没落。经我家三代人勤恳劳作,本分经营,包子铺成了大酒楼。
传承百年不断,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我的祖父虽然是个商人,经营酒楼生意,但自幼喜欢舞文弄墨,结交文人。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有理想有抱负但更重要的是很有文采的年轻人,他叫欧阳修。两人一见如故,在酒楼里推杯换盏,秉烛夜谈,写下了很多诗作。
欧阳修走后,我祖父万般失落,顿感天下之大,良友难寻,便在酒楼外建起了半面围墙,对外贴出告示:留好诗一首者,免三食宿。
从那以后,来写诗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人是自负才华,有的人想蹭吃蹭喝,但归根到底,都是在蹭吃蹭喝。看着一篇篇锦绣华章渐书满墙面,我祖父的心也越来越舒畅,他每陶醉其中,免去的食宿费越来越多,不觉间家里的生意渐渐入不敷出。
无心插柳成荫,酒楼外的半面诗墙却名动天下,很多文人都以能在墙上留诗一首而自豪。
祖父死后。我父亲改变了经营策略,他将祖父留下的告示揭下,换上了新的告示:食宿钱逾百两者,可留诗一首。
不过半年,我父亲不仅堵上了祖父多年的亏空,而且很快成洛阳城中最为富庶的人家。
天妒英才,精于营商的父亲,三十三岁时便染重病离世。年仅十六岁的我,接过了家里的产业。父亲入土之后,我看着已经挤满了诗作的围墙,再也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可以写字。
是扩建诗墙,还是将它就此封存,成了摆在我面前最为棘手的问题。
那夜,我坐在诗墙前,踌躇难定。为缓解焦虑,我数起了墙上的诗......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首。我忽然灵机一动,撕下父亲留下的告示,在贴告示的地方创作了一首歪诗,凑齐了一万首。
第二天,我将家里传承了百年的“大元包子”的牌匾摘了下来,换上了一个崭新的牌匾——万诗楼。
或许是这个名字起得过于豪迈。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生意越来越好了。
2.
不知是从何时起,万诗楼竟然成了江湖人比武斗狠的地方。
我经过研究,认为是万诗楼前的那块方圆十丈的阔地为江湖人比武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从此,万诗楼有了新的卖点——我将二楼以上临窗的位子打成隔段,把它们变成观看江湖人比武的雅座。
诚然,占用这些雅座是有条件的——最低消费,白银三十两。
有钱的人还是很多的。
比如有一个很喝酒的人便每月十五都会光顾二楼位置最佳的那个隔段。他头发花白,长须飘飘,穿着一白得像雪一样的衣裳,腰上悬着一把精美的宝剑,一个鎏金的酒葫芦总不离手,
时不时的便会喝两口。
这个人到万诗楼很少点菜,更多的时候是在喝酒。从清晨到落,他总是一个人落寞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刀剑交错,怔怔出神。
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去问他,为什么你每个月的十五这天都要来这里喝酒?
他看了我一眼,说,酒在哪里都可以喝,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喝酒,而是在等一个人。
我说,万诗楼里来来往往的人我都记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等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我遇见了,可以帮你转达。
他也许是喝醉了,眼神很迷离。他笑着告诉我,他等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告诉我?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但我知道,这世间但凡是有些本领的人,大都有些古怪。因此,从那一天起,我便开始关注这个人。
又一个十五。
那个人如期而至。
这一次他点了满满一桌子好菜,特地嘱咐店里的伙计要准备两副碗筷。
我猜测,他要等的人终于要来了。
但一天过去了。他等的人仍旧没有出现。那一天,我看见他的脸上写满了失落。
当时,有两个江湖人正在楼下比武。他俩一个自称“水神剑”,一个自称“火神刀”,两尊大神水火不容,打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没分出胜负。
就在落西边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二楼的窗户上白影一闪,冲入两尊大神中间,一息之虞将两人打翻在地,伤重不起。
那白影举起鎏金的酒葫芦一番畅饮,骂了一句:“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真给你们师父丢人。”说罢,绝尘而去。
那一天,我才听江湖上的人说,那个每月十五都到二楼隔段喝酒的人,竟是南派武林第一大门派青云派的掌门人。他叫白景行。
3.
万诗楼外的半面围墙上镌刻着九千九百九十九首文人的诗作,它们各个精美绝伦,堪称当世神作。
此外还有一首比较特别,而且它特别引人注目。因为它字迹潦草,毫无文采,甚至是言语不通。
看过的人时常会问我,这首诗写到墙上花了多少银子?
我对他们的回答都是统一的,一文未取。
我说得是事实,因为那首诗是我写的。但他们都不肯相信,他们总喜欢揣测一些暗的内幕去解读原本光明正大的事实。因为事实无趣,他们觉得有内幕的解读更有意思。
但有一个人便相信了。
他叫陆石。
他出书香世家。他的父亲是熙宁三年的进士,官至尚书右丞,宝章阁待制,文学造诣十分了得。
但陆石格与其家势格格不入,他不文学,偏武学。最喜欢舞枪弄剑,和江湖人混迹在一起。他说,他看过很多门派的武功,他们有的刚猛,有的精妙,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那就是不够快。
他说,他要研究一种很快的剑法,在瞬息之间打败敌人,即便是那剑法的招式粗鄙不堪,但只要不给对手拔剑的机会,他就赢了。
他说,他知道这种剑法很难,但他一定要练成这种剑法。
我为这个执着的同龄人深表敬佩。从那以后,我每月十五越来他万诗楼喝酒。他嗜武成痴,每次喝酒不过半旬,他就要提着剑在我家后院里舞动一番,让我点评。
其实,我根本不懂武功,看不出他的剑法是不是厉害。但每次他舞完剑我都会给他鼓掌。毕竟他每次来都付酒钱,我总不好拂了银子的面子。
有一天,并非十五。陆石却带着一个女子来了万诗楼。
那女子虽然面色憔悴,却难掩其惊艳的美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大家闺女的气质。
陆石对那女子十分冷漠。他刚迈进万诗楼便对着那女子一番吵嚷:“那都是长辈的安排,我并不同意。”
那女子万般委屈,嘤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不作数?”
听得出,这女子应该是陆石未过门的妻子。大概是陆石对这桩婚事颇有异议,因此不愿接受。
陆石上了二楼,在白景行常坐的那间隔段坐下。那女子便跟随着,坐在了他的对面。陆石与其他的顾客不同,他是我的朋友,必须由我亲自接待。
我问陆石,今想喝什么酒?
陆石说,百酿皆如水,唯有桃花醉。
我命人打了一壶桃花醉,刚放在桌上,陆石未动,那女子竟抢在手里,一饮而尽。很快,那女子便醉了。
将她安置在客房之后。陆石给我留下银子,让我好生照顾那个姑娘。
我问他,要去哪里?
陆石说,在家里是练不成绝世剑法的,他要去行走江湖,去见更多的人,学更多的武功。
4.
陆石走了。
而那女子醒来之后,却再也不肯离开。
我说,万诗楼的客房很贵,陆石留下的银子只够她居住三。
话音刚落,那女子竟然抽泣起来。泪雨沁梨花,楚楚动人。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那女子暂时留了下来。
那女子告诉我,她叫谢樱,是南朝文豪谢灵运的后人。她父亲与陆石的父亲同朝为官,志趣相投,因此便为陆石与谢樱定下婚约,待二人长成之时,择晚婚。
陆石是一个痴武学的人。他很执着,他手中的剑已经占满了他的内心,再不能为别的女人留下半分空间。
可以说,谢樱却比陆石还要执着。她认定了陆石,便不远千里来到洛阳,只为了相伴陆石左右。她相信自己早晚可以打动陆石,她相信会有一天她披上红妆被陆石温柔地揭开红盖。
执着的人是可贵的。
但执着的人却也很痛苦。
陆石走后,谢樱每必饮桃花醉。桃花不仅醉人,而且还会醉心。她酒醉之后便开始幻想,她说她看到了陆石披着五彩霞帔,骑着白马来迎她。
那一,她又喝醉了。
酒醉之后的谢樱提着碧翠的酒壶漫步在诗墙之侧,读着墙上的诗作,带着令人心碎的迷离一般的微笑。
也是在那时,从半面围墙的另一侧站着一个锦衣的男子,他手上摇着一把山河折扇,风流倜傥,气宇轩昂。
锦衣男子正凝视着我的诗文,满脸疑惑,一回头看到了醉眼迷离的谢樱,正冲着他痴痴傻傻地笑。
锦衣男子还未及反应,谢樱却已经扑倒在他的怀里。
那一夜,在谢樱的客房外,我听到了她迷醉的声音。她喊着陆石的名字,但她并不知道,抱着她的确是另外一个男人。
翌清晨。
无论昨夜是风或雨,无论是谁经历了什么,阳光依旧会如往昔一样撒满大地。
上三竿,我仍不见谢樱下楼,开始有些担心她的安危。
我命女婢推开她的房门,片刻之后得到了回复——谢樱已经走了。
那一天,我莫名地空虚。
我突然领悟到,当一件东西,它每都要在你的生活里出现,或许你并不经意,但当有一天你醒来发现它突然消失了,那种空虚失落的感觉是那么强烈。
我坐在二楼的雅间,看着窗外三个着奇异的汉子对着一个温文儒雅的书生拳脚相加。
饮一壶桃花醉。
那种空虚和失落的感觉竟然渐渐消失了。
我很惊讶,又饮一壶。
眼前的景象竟然变了。我手提玉壶,摇晃着走下楼。我看见万诗楼的门口,一个相貌惊艳,气质若兰的女子款款走来。
我想去邀她同饮。可刚到门口,却感觉有一阵清冷的风夹着砂砾扑面而来。再睁开眼睛,那女子竟然不见了。
我这才明白谢樱在喝下桃花醉之后,为何会看见陆石。
原来你心里想着的人,真的会在你最迷醉的时候,从你的脑海中站到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