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修建的永福寺,几乎与香火鼎盛的灵隐寺相似的年岁,出自东晋慧理禅师创建,后来新旧差别,冷暖自知,山上的佛,比峰下的佛,金贵得许多。
03年,杭城市佛协打算重建永福寺,当时的监院是天台宗第四十七世传人的月真法师,但法师已定,古刹伽蓝却一直到05年才正式允许对外开放。
林木葱郁,鸟鸣雀跃,比起人声鼎沸的灵隐寺,无人问津的永福寺倒深谙一个“隐”字,静若无声,宛如
神怪志异里的兰若幽寺,专生灵异与神妙。
啯哆,啯哆。
眼下空无人烟,独有青苔台阶下的离三,与高台朱门口的青年法师,四目相对。
“施主,我们寺庙正在修建,无法参佛。如有所需,请折返烦劳几步路,到灵隐寺去。”
离三望着洁白干净的清秀僧侣,穿着海青僧衣,脚绑绑腿,除了一手木鱼,两袖清风,连一串念珠也不见戴在脖子上。
清贫模样,也不开方便之门。目光掠过法师,看向开合条缝隙的黯淡朱门,离三心生向往,悠悠道:“空门可拒远来之客,小师父又如何忍心,拒绝佛门前缘来之人?”
青年和尚讶异地打量衣冠楚楚的离三,虽然面色古铜,但五官英武,双目烁烁,精气神一观就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健硕的胸膛蕴含着一股不可量的气魄。
“缘?”他试探道。
“我观自在,自在观。”
离三双手合十,在外公、李婶的耳濡目染下,即便面对苍茫大地疾苦瘠穷如野兽,依然本性向善,起源便是心底住着一个“佛”,他手腕上佩戴白马寺求来的开光念珠,就是最好的见证。
仗着小时候念诵过几本经书,他也算信手拈来,随口能言会道:“到灵隐,望遍大雄、药师、天王宝殿佛陀罗汉,却发觉还是此地更有真佛。”
“我寻佛来,就有佛寺,小师父不觉得是因缘吗?”
青年和尚张了张嘴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或者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灵隐寺那么多的金身佛祖金刚,没想到居然敢说出寺里没有一处真佛,这要是让灵隐寺的法师和尚听到,铁定上旅游的黑名单,下次见到逐下山门。
“施主千万不要这么说,佛无处在,却无处不在,哪有什么此处真那处假。”
“那也得我进去思量一下,才好下判断。”离三说话间,拾级而上,丝毫不给僧侣拒绝的时间。
“哎,施主,你不要乱闯!”青年和尚反应过来,刚一伸手拦,绷直的手臂像一根扁担,仿佛撞上了斜坡滚落的巨石,坚硬不提,沉重有力,瞬间突破阻拦。
“清慈,怎么没听木鱼声!”
当离三夺门而入,恰巧左首的寺院禅房启开门扉,从里面走出一名温文尔雅的书生大和尚,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秋高气爽里仍然一丝不苟地着僧衣袈裟出门,法相庄严,威仪具足。
“师父,他硬要闯进来,我拦不住。”青慈面露难色。
“咦?”
月真法师遥望而视,一双虽近视的眼灵动转睛,直直地注意这位强闯寺庙却闲庭信步的不速之客。
庙宇空空荡荡,禅房宝殿灰暗败落,再生机的翠绿树林也显萧瑟。离三左右扫视,目及所处,顷刻间停留在一副抱柱楹联:
“龙涧风回,万壑松涛连海气。
鹫峰云敛,千年桂月印湖光。”
离三抱有歉意道:“打扰大师父了。”
月真法师笑吟吟道:“既然来了,就请看看。如果不嫌弃,可以上来喝杯粗茶。”
噔噔踏上台阶,踩在不完整的青砖平地上,只见遍地龟裂,裂缝如水流汇聚向雕石栏杆旁的石桌石凳上。
月真法师入座,他的对面也坐着人,看起来不像释教的居士,反倒一个俗家老道人的形象,亚麻灰黑的道服,簪着头须发杂乱,圆脸饱满,红光充面,不亚于法师般的柔和祥宁。
那人长考中,纹丝不动,月真法师望了眼,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离三渐渐靠近,粗粗一看,原来两人在镌刻纵横的棋盘上下着象棋。
佛门仁善之地,竟下杀戮征伐之棋?
再细看,离三却看出了不寻常。茶烹了应该很久,杯盏里的茶汤也喝了几次,但南北两位下了半天的棋子,却仅仅吃了双方各自一个兵,而且下法奇怪,且战且退,触及换杀兑子也放过一马,他们下的不是以吃棋子为主,而是在于一遇吃棋子如何避让,尽量少吃子而将军夺帅。
“朱居士。”月真法师郑重地介绍道。
朱居士没有这么多礼数客套,他砸吧着嘴巴,从劣势的大局里抽身而出,无意地用余光扫了扫观棋不语的离三。
“盗者不来道者来?”
到底“盗”在前在后,无数禅理道意的妙趣也蕴藏在谐音中。
“这里的寺庙虽然年久失修,但藏有珍宝。清风梵林,宁静修远,可偷风,能盗静。”
“朱算。”
他眨动下眼睛,看得顺眼便直接告诉姓名。
“胖和尚,你真有大机缘。”语气里略带酸溜溜。
“借朱居士良言,喝茶,喝茶。”
月真法师恭谨地为朱算斟上一盏茶,又不敢懈怠地双手呈递给离三,“山间劣茶,不嫌弃可解解干渴。”
离三给杨永宁当秘书,跟着他见多识广,其中一项他大开眼界的就是“装”茶道,明明大雅恬淡的闲暇活动,在生意商场里完全变了味道,掺杂铜臭味未免俗气非常,再怎么考究礼仪水平,还是落了最下风。
他也不嗅,也不品,浅浅地一闻,牛嚼牡丹似的大口一饮,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看来朱居士也有缘,的的确确是同道中人。”月真法师一看朱算一样地牛饮,半开玩笑道。
“少废话,下棋。”朱算瞥了眼旁观的离三,目光意味深长。“至于你嘛,看我们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又不是神仙佛祖。小子,生门来的,赶紧看完佛开门走。”
离三一怔,字里行间像是逐客,可好似另有所指。
“是极,是极!”
月真法师笑呵呵地看向离三,合掌客气道:“既然施主不请自来,不如请到正堂大殿,给佛祖烧一炷香如何?”
不容离三考虑,他厉声喊道:“清慈,带施主去正殿!”
啯哆,啯哆,时间飞逝,但在寂静中仿佛停止。
在佛前跪在蒲团上的离三,虔诚地追忆,趁着机会在清明无法亲自到陕北祭拜李婶的思念与愧疚,全部寄托于此,希望能够在这兰若寺好好替地下母亲超度祈福。
大概三十分钟以后,下完棋的月真法师,不以胜败不喜不悲,友善而慈祥地送离三出了寺门。临别前,听到离三的不情之请,想请法师能得空为阴阳两隔的李婶多多诵念经书,出乎意料地非但没有拒绝,而且立刻请离三说出李婶的出生年月,推算了一番生辰八字。
“谢谢法师。”离三感谢,但没有拿钱的意思,因为这么做等于在侮辱他母亲的魂魄。
“这是我及寺庙的荣幸。”
月真法师诚恳无比,说着递上一本经书,“这是我抄录的一本《心经》,希望施主能够不嫌弃收下。”
话音刚落,对视离三有些茫然的眼神,勾起嘴唇,“施主注定有大智慧,自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