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因双桂八字好。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双桂找了一个蛮富庶的人家,不久新姑爷就带着她一起去了上海。先前,双桂还能经常回来看望爹娘和铁明,后来生了孩子,家事一多,慢慢地来往就少了。
那时的铁明也快二十了,是个大小伙子了,就算双桂表姐出嫁了,他不也用再惧惮自己的姑父,也不用仰他鼻息生活了。
十五岁的时候,铁明就去了镇上五金店做帮工。五金店生意旺得很,人来做钥匙什么的很多。铁明在师傅的指导下用心地学,学得又快又好。
“炼成了一门手艺,以后就指着手艺吃饭喽!你是大人了,自己的事要自己张罗,我们养你那么多年不容易,不能再帮你买房置地讨老婆了,你也不能怪姑父。”
他姑父一次夜间乘凉时这么对铁明说。两人一人一把躺椅很舒坦。铁明听他姑父抽着烟杆,说着话,那话混着烟气儿一圈圈地从他嘴里吐出来。那话和烟味儿一样有点辣嘴有点呛鼻,但是烟味儿流入心叶里心里头更加明白了。
是啊,姑父一家接力自己的父母养育自己好多年了。自己因祸得福,得双桂表姐疼爱呵护,如今她走了,自己也长大了。既然姑父的都这么说了,自己再不能待在这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宋家了。
“姑父,铁明明白,铁明能长这么大,都是姑父的功劳。铁明幼小失双亲,是姑父和父母还有表姐收留了我,养育之恩,铁明无以回报。今后我一定多挣钱来孝敬你们。”
铁明为姑父新烧了一个烟泡儿。他姑父含着烟枪的嘴翘起了,眯着眼笑了。暗想着,想不到自己没生过儿子,半路养了一个异姓儿子,只花了比养猪多一丢丢的心力,不到十年就能享儿子的福气了。
“好!好!铁明真好啊!”
姑母收拾完厨房走出来,见他俩聊得那么高兴就来问是什么事。姑父一张口就是铁明要走了,喜悦之情洋溢满脸。反而是姑母,一听了这话,瞬间愣住了,继而眼圈一红,拉住铁明,仰着头问他:
“怎么突然要走?不和姑母商量商量。”
“男人要做就走哩,和你一个妇人商量什么!”
“唉……这……”
铁明将手轻轻搭在姑母肩头,安慰她说:
“姑母,铁明长大了,当然是要离开你的,我是一个男孩子,要自己去闯生活。”
“你要去干什么?”
姑母不免心疼起铁明来。这个男孩子还不到二十,自小吃苦,无父无母,就要一个人去讨生活了,我还能帮帮他的呀,这么老头子就是容不下了呢?
“我打算去镇上学门手艺,养活自己,多挣些钱,给你和姑父用。”
“你就让铁明走好了,他不小了,自己会打算的。”
姑母悲伤地看了铁明一眼,发觉他的眼神里已经找寻不见那日无助迷
茫的信息。是的啊,眼前这个男孩子长大了,长大了就要离开自己。
铁明微笑着向姑母保证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常回来看看他二老。姑母知道自己留不住铁明,就连夜为他收拾了几身衣服,为他纳了几双鞋底,为他蒸了一大包袱的馒头,送他明天上路。
铁明就这样来到了镇上,找了一家五金店做起了学徒。之后又去给人做私塾老师,渐渐发觉自己学问不够用了,狠下心攒了一笔钱,北上念大学。临走回到姑父家,带了双桂的一张旧照片。
姑母给他求了十来个护身符,要他时时小心,北平不太平。
念大学的这段时光是铁明最开心的时光,他半工半读,供了自己的学费还能给姑父两位老人寄去一些钱。大学里多是北方同学,铁明是典型的南人北相:身材挺拔,肩宽腿长,颇有男子气概,俊朗大方的脸庞配上一对坚毅果敢的眼睛,多看一眼就仿佛要被吸进去。
女同学中多有仰慕者,铁明对这看得很淡,他立志闯出一番事业。
年少血气方刚,当时**受欺,铁明昂扬起了斗志,立志报国。他组织学生运动,上街头演讲、发传单、拉群众,几次身陷险境,凭着自己一身功夫成功脱逃,幸运之神一再垂青铁明,每一次死里逃生,铁明都要让人在背上刻上一道杠,久而久之,杠多得成了一朵梅花。
这样的幸运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那是在倒袁的一次游行中,铁明带着一群学生,有男有女,大家一起到城门前静坐,反对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一路上,巡警看到他们也不驱赶,任由他们一路走向城门。
夜里静悄悄的,大家昏昏欲睡,铁明不敢闭眼,他警惕地看着周围,感知每一个细小的变动。铁明的好朋友陈珂靠近他坐下,两人小声谈论时局,很快陈同学困了,铁明把宽阔的后背给他,两人背靠背,陈珂头靠在铁明肩膀上睡着了。
星空静悄悄的。
“砰砰砰”几声枪响划破了一片寂静,同学们骚动起来,铁明感觉陈珂突然浑身一震,等他转身时,陈珂倒在了他腿上,脸上还带着一丝笑容。
“陈珂!陈珂!你醒过来,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啊!”
铁明抱着还温热的友人的尸体,不敢相信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一串鲜血不知从哪里打到铁明脸上,铁明震了一震,黑暗中,几只手电筒狼眼一般扫射着手无寸铁的学生们,巡警端着枪,拿着刀,看到穿学生装的就杀,简直比上阵打仗还英勇。
铁明打伤一个巡警,抢了他的枪,一手端着枪,一手扛起友人的尸体,疯狂地朝巡警打去。到处都是血喷溅的“哧溜”声,女学生呼救饶命的尖叫声,还有人体互相碰撞的钝声。铁明双眼充血,耳朵快要爆炸了,他恨杀了他朋友的污吏,他要报仇。
天快要亮了的时候,铁明背着陈珂的尸体跑到他家门口,后面一串巡警追上来,铁明赶紧放下尸体,跳上屋檐,躲在黑暗中,巡
警四下寻找。
陈珂家人听得外头乱糟糟的,赶紧出来看,一见自己儿子中枪倒地,还有一群巡警,不分青红皂白认定他们打死了自己的儿子,四合院里的老老小小都出动和巡警扭打在了一起,铁明趁机逃走了。
东躲西藏十多天后,铁明还是被找到了,也不用审判直接投进了牢房。关了个把月辰光,铁明自觉出牢无望,每每有同学来看望他,他欢笑着看待自己的遭遇,写诗寄怀:弱芦不折,强石也碎。
“弱芦不折,强石也碎”。
这八字被铁明一个同学苏小小写成了一篇文章,刊登在了当地一家有名的报纸上。一时间,全北平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热血青年,他组织学生到城门静坐,抗议当局者的卖国行为;他扛着友人的尸体,手握一把枪,冲出巡警的包围;他在牢里写诗遣怀,无惧死亡。他叫宋铁明。
当时北平局势很乱,各种势力都在伺机而动,各方人马都亟需人才助阵。一个野心勃勃的旧官看中了这个年轻人的胆识与谋略,把他从牢中捞了出来,邀他共商国家大事。
经历了这次痛失友人,自己入狱坐牢的人生遭遇后,铁明深深体会到了政治游戏的残酷血腥,他不愿再经历一次一模一样的痛苦。旧官看出他的犹豫担忧后,给他时间,让他自己考虑清楚。铁明心绪烦乱,写诗写文章已经不能帮他解脱,唯有香烟这根短小的东西能暂时安抚他的心情。
在燃尽一根又一根烟,长长短短的烟头铺满了整个烟灰缸后,铁明猛然想起了陈珂倒在他怀里,留存嘴上的一抹笑容,多么好的一个青年,一枪就没了。铁明摁灭了最后一根烟,起身抓起电话。
全国掀起了浩浩荡荡的倒袁运动,这个曾经力挽狂澜的人物,一朝称帝,百日归天,同样是一个传奇。旧官很赏识铁明的能力,在推翻旧统治者后,一意拉拢他辅佐自己实现霸业。挚友的仇已报,政治绝非易事,全身而退已经是老天眷顾了。
铁明无意仕途,谢过旧官曾经搭救过自己,现在自己也辅佐他扳倒了强敌,不拖不欠。旧官十分惋惜失去了一个得力助手,铁明却毫不留恋,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北平这个大官小官你挤我压,政治风云变幻的地方,一路南下,做过各种不同的行当,结识了不少各种背景的朋友。
辗转过了五六年,铁明也有二十七的年纪了。
这时他想安定下来,盖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平平静静地过一生。老天偏偏爱开玩笑,就是不让人安生。一场洪水突如其来,冲走了他幸苦操持的学堂,什么都没有了。
他再一次背起行囊,打算去上海闯荡,于是写信给在上海的双桂表姐,表姐很快回信说,他们一家就要搬离上海,托人帮表弟在一家武馆寻个武师的营生。
轰隆隆的火车把铁明拉到了上海这块地方。刚踏上上海的那一刻就遇到了沁心。
一切皆是上天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