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漫长得仿佛永远不会终结,身心困拘的人陷在噩梦中无可自拔,往黑暗的更深处下坠。
夜幕下,一双眼睛蓦然睁开。四野漆黑一团,天地间都像是染上了一层浓墨,什么都看不清,但眼前依然跳动着灼目的血光与烈焰,还有那个被火海吞噬的身影。
严翁,严翁…有个声音在心内哀号。
为什么,为什么严翁要**?一念及此,转瞬又想起了埋葬在梨树下的众人,那双眼睛顿时泪水横溢,无数的疑惑也跟着从心底涌出。
他记得自己抱着爷爷的身体,抱了很久很久,心口忽然爆裂般的疼痛,仿佛全身的热血都一下子狂涌上来,胸膛几乎要被涨破,窒息般的难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当时就以为下一刻会死去。
之后苏湛出手替他压下了体内的异动,虽然他说不出话,苏湛的话却听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可是,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大哥和明湘他们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爷爷原本想在奶奶的生辰当日宣布的是什么事情?还有阿盟,爷爷临终之前为什么要吩咐他去找阿盟,他又该到什么地方去找阿盟?
脑子一片混乱,越想心中越是哀痛难抑他答应严翁要替爷爷他们报仇,然而现在,就连还能不能活到与仇人相见的那一天都无法确定。
滔天的血与火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思潮澎湃翻腾,不止轰燃出那些找不出答案的疑问,还有那样刻骨铭心的悲愤,可一个连挑水砍柴都嫌费劲的文弱书生,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把握的废人,谈何报仇,谈何保护他人?
忽然,他发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在臂膀上蹭了蹭,侧头瞧了瞧,才发现有人将脑袋埋靠在他的臂间。
看着埋头熟睡的少年,虽然影影绰绰,陆庭芝的心中立时稍稍安定了些许至少,他没有辜负在那场寒彻骨髓的雨夜里立下的誓言。
一阵冰凉的秋风扑面,少年又缓缓地将整个身体向陆庭芝凑近。仿佛感觉到了一缕温暖,少年毫无意识地继续向他贴紧,但身体还是发冷似的有些蜷缩,陆庭芝解下外袍,将衣袍的另一半搭在了元希的身上。
随天际初泛的白光醒来,草堆垫得再厚,身上还是有些地方觉得磕着似的发疼,而额脑紧贴着的东西微微起伏,还有些温热,似乎是一个人。皇甫萱撑起身子,格外眼熟的袍子顺着胸前滑落。晨曦渐渐明亮,照在皇甫萱的面颊上,像是还带着酣睡多时还未褪下的嫣红,她诧异地看了一眼衣袍,又看向睡在身旁的人。
睡梦中依然双眉紧锁,含纳着无穷无尽的伤痛和悲哀,如最磨人的痼疾一般,化不开,消不去。她陡然又想起当日在辟罗山上,他为了那张被她藏起来的锦帕而丧魂落魄的模样。
她从没见过那样哀伤的眼神。
她不由自主伸手触了触他的眉头,似乎想抚平眉间的褶皱,忽然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烫着似的将手移开,那股热意却已瞬时染上了脸颊。悄然凝视了好一会儿,她的手还是落在了那张苍白而清隽的脸上,轻轻呢喃,“陆大哥,陆大哥…要怎么才能治好你?”
“萱儿…”听见身后的低唤,皇甫萱吓了一跳,立刻收回了手。
“义父,你醒了…”皇甫萱回过头,如同做了什么很坏很坏的事被当场抓到那样,脸色倏地通红。然而凌天衡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似乎有些出神,半天没有说话,更令她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心虚,“怎么了义父?”
凌天衡怔了一怔,默然地摇了摇头。他天生有猎豹般的警觉,就算睡着了,也能敏锐地察出周围的一切动静,在第一时间醒来。萱儿的每个动作,每个声音,不管多么细微,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刚才一时冲动唤出了口,却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得一阵无措。
“咦…萱儿,你怎么把天衡披在你身上的袍子给我了?”宋玄一高声地打了呵欠,慢慢坐起了身。
“夜里风大,我怕掌门爷爷睡着了会着凉。”听见老人的问话,心头的慌乱转眼就抛开,似乎怕义父嗔怪,皇甫萱笑着向他吐了吐舌。
“你真是个好孩子。”老人微笑,“但你只怕我冷,自己就不会冷么?何况我的身子硬朗得很,不用担心,小萱儿,以后还是先顾念你自己吧。”
刚要答话,身旁的人动了动,皇甫萱欣喜地叫出了声,“陆大哥,你感觉好些了么?”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万分惊讶地盯着她,又慌忙转头四顾,她笑着解释,“陆大哥,元希和湛伯伯已经先走了。你在奇怪我为什么打扮成元希的样子么?这是湛伯伯的安排。怎么样,我比元希高出半个头,应该比他更高一级吧,看起来像不像殿上?”
一面说,皇甫萱一面捻着衣角转了个圈,然后负起双手,极力憋着笑,仰首望天,对虚空伸出手,“凌大叔,宋大爷,快请起,不要多礼!”尽管学着元希的严正模样,做得有板有眼,却说不出的滑稽古怪。
陆庭芝不禁弯了弯嘴角,神色又很快黯然下去。
瞥眼一看,陆庭芝的神色还是那么沉重,皇甫萱微微有些失望,想了一下,伸出手掌,“陆大哥,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陆庭芝摇头。
“什么想法都没有么?你仔细想想啊…你一定要有说话的念头,如果连你的心都不肯与人相交,始终沉默,又怎么出得了声呢?”
“陆大哥,你别这样灰心丧气,”看见陆庭芝还是摇头,感觉自说自话了好一阵却毫无效果,皇甫萱叹了一口气,“虽然庄主爷爷的屋子,还有梨花林都已经没有了,可是云涯山庄还在啊…”
湖面像是被日月磨洗过的明镜,清晰地倒映出对岸的山峦。葱茂的山色绿意参天,水色与山光相融,更显得碧波盈盈。
站在湖边,探头顺着湖岸望了一圈,虽然比流云湖要小上许多,仍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浅水溪滩。陆隽宁神情疲惫地靠着身后的大树,唉声叹气地抱怨,“已经沿着这条湖转了大半天了,也没看见半个人影。苏大侠说的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啊?”
陆善把陆隽康平放在草地上,答道,“既然那些山民都说山上再没有别的湖泊,那个人若是要钓鱼,肯定会在这附近。隽宁公子,不如让我再去附近找找看,你们就在这里歇一歇吧。”
“拜托你了,陆善。”陆隽宁点头,“红殊,你们也口渴了吧?去取点水来喝。”
红殊和白槿相互看了一眼,慢慢放下板架。
怀中的幼童又开始不大安分地扭动,咿咿呀呀地叫唤,陆隽宁连忙紧了紧手臂,凑过头去,“廉儿,你说什么?乖啊,乖啊,别、别乱动了…想你爹娘么…他们…他们现在不能来见你…为什么?…为什么…好吧,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说的哦…他们正在帮你做一块好大好大的饴豆糕,你看,就跟这片湖一样大…所以要费点时间…你想不想吃啊?想吃就要乖乖的,听小叔叔的话,知道么?”
陆隽宁红着眼睛,努力让话音保持笑意,想尽办法,总算让幼童安静下来。他抹了抹眼睛,长吸一口气,瞥眼瞧见白槿正小心翼翼地给陆隽怡喂水,喉间发涩,“红殊,帮我和廉儿舀点水过来吧。”
红殊背对着他,在陆隽康身旁蹲下,“隽宁公子,我还要喂隽康公子。水壶已经装满了,就在那边,麻烦你自己取一下。”
陆隽宁心中陡然生出一阵酸意,气呼呼地喊,“你管他干什么,让陆善回来喂他就是!”
“我是隽康公子的侍婢,当然该由我照顾他。”
原来她不肯离开,是为了陆隽康那个混蛋!陆隽宁又惊又怒,心中更是难以形容的酸楚,立时起身把陆廉放在陆隽怡的身畔,准备自己去取水壶。走出几步,还是忍不住又折身站到红殊身旁,沉声道,“我来喂他,你去喂廉儿…”
说着,陆隽宁伸手去夺红殊手中盛水的叶片。
红殊连忙侧开手臂,还是被陆隽宁抓住了手腕,捧着叶片的手臂突然间受力,她一声惊呼,叶片连同当中所盛的净水陡然从两手间滑落,溅了陆隽康满脸。
红殊急忙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另一只手却也被陆隽宁用力攥住,她咬着唇,使劲翻转手掌,试图掩饰什么。
叶片脱手时,晃眼瞥见了红殊双掌的异样,陆隽宁心中顿生惊惑,红殊越是遮掩,他越是好奇,手上加力,终于扳过了红殊的双手,两只手的掌心一览无遗。
磨烂的手掌又肿,又发紫,冒出的血泡都破开了,凝出点点团团的瘢痕。那双原本温柔若水的手掌,此刻没有半寸完好的肌肤。
陆隽宁怔怔看着满是血泡的掌心,心中一痛,话音低涩,“怎么会这样…你们…你们居然什么都不说,不让我知道…”
不等红殊开口,他无比自责地说下去,“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死,竟然没想过你们两个姑娘家负起这么重的东西,还要赶这样崎岖的山路,会有多么辛苦…”
将陆隽宁不断敲击脑袋的手按下,红殊微微笑了笑,“没什么的…”
陆隽宁的视线不知不觉有些朦胧,涩声道,”红殊,你明知道继续跟着我们只有苦头吃,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我不苦。隽宁公子没有赶我走,肯让我为你们出力,我反而觉得很开心。”
“可是,看你的手弄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很难过…比我自己受伤还要难过…”
红殊的脸红了红,轻轻一挣,把手抽回,“隽宁公子,你别那么在意我,我只是一个婢女而已…”
陆隽宁一把握住那双迅速缩回的手,双目中的认真和坚定几乎令手的主人忘了继续挣脱,“不要再叫我公子了,红殊,我已经不是什么公子,你也不是婢女,你就是我最在意最在意的人,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哎哟!”后脑勺突然一痛,陆隽宁捂着痛处,惊呼出声,“哪个龟蛋干的?”
“小子再出言不逊,让你的脑瓜子变成漏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