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熙颐,帮我个忙。”
午后的云裳阁,炎炎夏日下本被任棉霜打理得花枝招展的彼世植株们此时却一株株没精打采地摊在地上,时不时吐出几口淡紫色的毒气诅咒天上那要了花命的火球。
祖祖辈辈,多少亿年了就没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生长过。自古哪家阴神不是一口灵魂一口尸身地好生伺候着?这鬼地方呢?居然有人在她们根须上堆粪!真是苦了花了……
在这哀怨的气氛下,十分应景地响起一个慵懒的女声。
有气无力,却魅力十足。
“哦,马上……”尹熙颐静坐在凉亭里,用笔记本敲打着账目,闻言头也不抬便张口答道。
几只原本没有注意到尹熙颐存在的频伽鸟被答话声惊起。这种天生张口便能绕梁三日的高维生灵此刻却发出了哀婉的鸣音,像是在祭奠什么,又宛若预感到不好的事情而示警。
“哎?不对,你居然能注意到我?”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尹熙颐放下手头的活计,好奇地扭头去看。
只见解侣棽无精打采地向她走来,手上拿着个头盔模样的不明造物,大量裸露的金属零件与复杂的回路结构,充满了“解侣棽出品”那种一切以性能为标准,对外观根本懒得做最肤浅的掩饰的蒸汽朋克风格。
又粗又长的导线集束被铁丝缠绕在一起,从前院拖行过来。而解侣棽将头盔样的造物递到了尹熙颐手里:“不要在意细节,先戴上……这里扣上,放心,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尹熙颐一边好奇地按照指示把头盔戴好,一边随口问道:“说实话,我真的挺好奇你是怎么注意到我的。照理说你是普通人,一直都没有进化过,整个云裳阁里你应该是最无法察觉到我的一个才对啊。话说,这玩意是干嘛的?”
说实话,解侣棽这样纯粹又顶尖的智囊正巧是云裳仙府现在缺少的,但是清算之后龙隐界最顶尖的队伍多多少少有所减员,云裳仙府已经稳坐最顶尖的行列,况且和其它队伍又保持着不错的关系,犯不着强行拉着解侣棽加入游戏拿性命去冒险。
然而解侣棽归根结底是和曲芸不同类型的女孩。她从不执着于亲身经历体验各种各样的世界,搜集各种知识解开诸多隐秘。
对她而言,如果不需要被推举出来和人勾心斗角的话,那她宁愿把时间花在琢磨些稀奇古怪的研究发明来。毕竟她从小接触学习的本就是底层宇宙诸天万域近乎顶端的基础科学体系,创造欲远大于求知欲。
然而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造成了她今天不得不面对的麻烦。
“随便走着,就撞上了,”解侣棽低头调试着缆线中的仪器,似乎感觉到诧异的目光,抬头对上尹熙颐的视线:
“不相信?建立一个简单的数学模型吧,云裳阁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假设你一直坐在这里不动,而我又出于某种原因打算将整个园子每一寸能踏足的角落都走一遍……
那么最多只需要二百零四天十一个小时,我必定会因为撞到了意料之外的障碍物也就是你,而停下脚步。然后即便是个普通人,在撞上你十几次后也必定会意识到你存在的位置了。”
尹熙颐对解侣棽的疯言疯语蹙眉。虽然现在已经无从记起,但往往只有一个人能跟上曲芸的思路时,那个人也不是梅娴诗便是她了。可现在解侣棽这莫名其妙的假设让她真心感到自己完全跟不上了。
或者说,她无法理解面前这位举世无双的自然科学大师为什么会思路跳脱到去构想一些毫无意义的假设。
“我自然不会去构想没有意义的假设,”解侣棽像是读懂了她脑中念头似的回应道,这种感觉让尹熙颐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既视感:
“你可以假想一下我的假设都是事实会是如何。以你的才智想必肯定能想通的,但是很抱歉,没有那个时间了。我刚说过,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的。顺便,这仪器的唯一作用是确保能够杀死你。”
解侣棽说着拨动了头盔上的开关,然后尹熙颐的脑袋就像是微波炉里的黄油一般化成了一滩液体。几秒之后,那具可以不断再生,接近神只的身躯也像一具正常的尸体般彻底失去了活性。
“哎……”
看着卧室床头挂着的科隆颂总谱,解侣棽深深叹了口气。她压根看不懂这复杂的乐谱,只当是一件美术作品。但即便如此,自己似乎也完全没有对艺术的兴趣。
到底为什么要把这玩意挂在自己房间里呢?解侣棽想不起来,就像她想不通被誉为恒偿愿者的自己怎么会沦为这样一群无忧无虑少女们的手下败将一样。
这些女孩每一个都很强,都很聪明,臻至化境,稳定巅峰。但即便如此,却仍尚不能及她的境界。正是因为这份疑惑,她才不得不在折磨般的体验中摸索,而非放任自流去享受这“永恒的安宁”。
没错,就是折磨。
搬来云裳阁定居正常来讲已有半年有余,解侣棽自问非常喜欢云裳仙府的每一位仙子。不论生死立场,她觉得能和这样一群人在一起真的非常非常幸福。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自己或许会在此嫁人成家终老一生。
嗯,像那个不久前飞升而去的帅气无口少女就很合她的胃口。即便修士不兴嫁娶,不也有结道侣一说么?而且更少了些这落后世界对于性别定位的固有观念。
她默默无语地爬下床,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不久或很久前,来到云裳阁之后才根据蓝枫那把斗艳的原理改造发明的特种手枪,径直朝前殿云裳阁门面走去。
贵安。
单独看店的安恨晶露出甜甜的微笑对解侣棽举起手机上刚打出的问候。
“贵安。”解侣棽歉意地苦笑回应,旋即无声地扣动了扳机。
接下来,拖着刚刚起床却疲惫不堪的身体,这位最顶尖的策士像个经验老道的刺客一样又轻车熟路地依次拜访了任棉霜,菲菲,安恨晶,一位在云裳阁门口偷拍的狗仔记者以及甄辉齐。
所以说下一个不是尹熙颐么?那么就只能是康斯妮了吧?
心中这般思量着,解侣棽静静穿过后院,向着康斯妮的卧房走去。想起刚刚对尹熙颐所做的事情,她下意识地抬眼向凉亭里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看了一眼。
谁料,正巧对上尹熙颐向自己这边看过来的目光。然后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对方居然直接出声喝止:
“等等!”
尹熙颐就这样突然放下手中的笔记本叫住了正要径直走进去敲康斯妮棺材板的解侣棽。
解侣棽呆了一瞬,随即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向尹熙颐走过去:“怎么,有事么?”
“我在你身上嗅到了血腥味。”尹熙颐微微皱眉。
自打解侣棽入住云裳阁,她们俩一直关系极好,甚至不知为什么,她感觉自己居然有一丝依赖对方。如果不是察觉到异样,休养极佳的尹大小姐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好友这样大声说话的。
“哦,刚刚在院外遇到一个纠缠不清的记者,就顺手干掉了。”解侣棽轻松地耸耸肩。
“只是杀一个记者,犯得着处心积虑地架设等离子聚合场么?你又没有玩家的纹身徽章,放在家里的等离子武器就只有那么一个需要事先准备的麻烦玩意儿。如果不是用了它,你身上的静电味儿又作何解释?
解侣棽,我从你看向康斯妮房间的眼神里,发现了杀意。对于杀意,这天下间怕没有几个人会比我更敏感了。”
比起演技,解侣棽可要比曲芸差得多了。随手干掉两三个记者这种事儿康斯妮或许常干,解侣棽可不是那种深思熟虑之前率性妄为的类型。或者说,在别人随性妄为的一瞬间就足够她相处十种稳妥精妙的解决手段了。
因此这理由偏偏甄辉齐还行,在尹熙颐这里根本就站不住脚。解侣棽自己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多缺心眼后,干脆无所谓地坦白道:
“你真有趣,对自己的安危完全没有警觉,但是对于康斯妮却如此敏感啊……也罢,既然你问了我便直说了。我刚刚杀了家里的所有人,只剩下你和康斯妮,现在我要去杀她了。怎么样,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反正我又打不过你。”
尹熙颐一对蜥蜴竖瞳紧紧盯着解侣棽看了几秒,随后认真答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会杀你,至少在听一听你这么做的原因之前不会对你做任何事。现在,你可以解释了。”
“为什么?你就这么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么?”
解侣棽“亲身经历”过无数种事情的发展,眼前这一种却是第一次经历。事情从哪里开始发生了转机?好像是……自己和尹熙颐无意间的对视,是从来也未曾发生过的……
“你并不是那种完全不介意自己下场的人,如果不是有什么执着于完成的事情,你当初也不会选择投降。
既然如此,你这种人就绝对没有理由在确定自己会被我杀死的情况下放弃抵抗,也不可能会在生死之间漫不经心到想出刚才那种随便的借口。
至于感情嘛……也算吧,我相信你对我们的依恋并非虚幻。你,还没有那个演技。如果你真的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杀掉我们……我更多的还是心痛。我能理解,你这么做时所承受的痛苦有多深。
当然,这并不会影响我最后选择先下手为强。”
尹熙颐紧紧咬破了嘴唇,尽量不去想刚才究竟都发生过什么,用完整的理智来面对眼前的女人。
解侣棽思量少许,叹了口气:“行吧,那我就长话短说。从昨天起,我发现自己被困住了。不是困在云裳阁里,而是被困在了今天这个概念中。
我尝试过各种方法,拜托你们去拉马克游戏里买一些以前没接触过的时空学资料,改造各种类型的防护装置,甚至花了不少时间去钻研自己一窍不通的神秘学。
不过一切都没有用,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问题的症结。那一次,因为被困住而逐渐变得肆无忌惮的我在家里做了一个比较夸张的实验,无意间导致了安恨晶的死亡。
接下来省略掉大量的实验过程,我最终发现要按照一定的顺序杀死特定的人就可以影响自己被困住的时段,或许最终可以打破这种……或许是悖影的奇特状态。
你知道以一个凡人之身想要杀死你们有多难么?即便是在你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除了甄辉齐外,即使是对付最好杀的蓝枫我也是尝试过八十七次后才找到了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而切实杀死她的办法。
至于最麻烦的你……你知道我光是找到你确切的位置,就花掉了多少天的时间么?而最多的还是……相信我,我在对你们动手之前杀死自己的次数甚至远比研究出可以确实杀死你们的办法所花的次数更多……”
解侣棽抬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让尹熙颐吃惊的是,谈笑间就要打杀整个世界的女魔头,此刻眼中竟难止住泪光涟漪。
对于某些常人所难以理解的特殊角色而言,云裳仙府确实是一个能让她们学会体验并沉浸在人类情感中的奇妙之所。
世上并不存在没有感情的人,若是没有,只因她未曾学会。
“正是因为你注意到了我的位置,才让我有机会发现你眼中的疲惫与杀机啊,”听到这里,尹熙颐反倒松下一口气,丝毫不担心解侣棽是否在骗自己:
“比起发现我的过程,我更想知道你究竟杀死自己和我们多少次了?毕竟听起来不短了的样子。”
“挺巧的,今天刚好是第十万零一次。”解侣棽用手背揉着眼睛笑道。对她而言,持续记忆十万以上甚至再加几个零的数字也不算什么难事。
“你真……坚强。”尹熙颐眼中再没有怀疑与忌惮。曲芸对人的透彻在于她身处局外的冷静侧写,而作为云裳仙府最细腻的一位仙子,尹熙颐则有着代入对方去理解对方的天赋。
“能问一句,你之前有尝试向我们说明过这个问题,问问我们的意见么?”尹熙颐收起心中的情绪,开始认真帮解侣棽分析问题。
谁知,按照尹熙颐的逻辑无意间随口想到的第一句话,便一针见血地戳中了问题的关键。
“没有!”解侣棽呆呆地眨了眨眼睛:“这是……第一次……”
“为什么?”尹熙颐惊了,又气又笑道:“在你眼里,我们就这么不值得信赖的?”
仔细思量了一瞬,解侣棽认真答道:“倒也不是不相信你们,主要是我的思维习惯里,从一开始就只有依赖自己找到解法这一条。一直以来的经历也告诉我这是最切实有效的一条路。
这次的情况或许证实我错了吧……但一时真没想到还存在可以依靠你们的选项。直到后来下了杀手,再见到你们就越来越感到愧疚,虽然最后似乎也曾想到过这个办法,但当时下意识就自己否定了。”
尹熙颐倒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下去,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开始分析下去:
“在确定存在时间循环之后选择对我们动手这个决定我倒是支持的。因为时间不逆,生命不复,我们不可能死而复生,今天也不可能一遍又一遍的循环。
这种情况,要么就是我们所有人都被卷入了某种危险至极的悖影,现在正身处于乱神镇一样危险的特殊环境或者更加危险的悖影中;
要么,就是你自己中了某种形而上殿学派的高级魔法,而我们都只是你意识中根据现实虚构出的产物。当然,这些你肯定也已经想到了……”
尹熙颐说着抬头看去,却随即愣住。她发现原本好好坐在自己对面的解侣棽居然比自己还要神出鬼没地毫无征兆间已经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不,消失掉的……是她自己才对。
……
解侣棽终于如愿以偿脱离了“今天”的束缚,但她目前的状况却并不会让她感到任何欣喜。
有目不能视,有耳不能闻。直到自己把手掌放到眼前晃晃,然后又随便哼唱出一点声音后,她方才意识到并非自己瞎了聋了或者死了,而是自己正身处一片完美之地中。
完美之地并非这里的真名,而只是她非常主观的一种感觉。她的眼中是一片虚无,耳中是纯粹的寂静。而四面八方,似乎存在什么隐性的东西,但若要观摩,她又会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察觉。
不会要在这种鬼地方再被困上几百年吧?解侣棽心想着,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
仅仅是无力,而非绝望。解侣棽这样的人,只要一天未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无论怎样的苦难与折磨都不可能摧毁她的意志。
但事实似乎并非向她所担心的方向发展去,因为一位身披墨绿长袍,带着宽檐巫师帽却看不清面孔的存在正在以无法判断的速度快速来到她身前。
“所以这段时间的幺蛾子,就是你搞出来的?”解侣棽甚至懒得抬眼去看对方的那模糊的脸。反正她一介凡人,被卷入这种事情若是无法依靠聪明才智解决那她是没有半分还手之力的。
曾经统御过一个世界的统帅小姐,甚至比绝大多数超人都能更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存在的位格。
不过如果要她因为对方的位格而震惊或者低三下四,那是不可能的。无论对待创世神还是路边的乞丐,统帅小姐心中都不会产生半分波澜。
“我的时间很宝贵,所以长话短说。我们的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动,导致诸天万域最神秘的魔法学院尝试扩展科目,或者说……决定不再只传授魔法技艺了。
说起来,导致这场巨大变革的导火索里,你还真是扮演了一个颇有分量的角色呢。也正是因此,才让我注意到你这个微不足道的凡人。
当然,我这样说你未必会相信,所以比较现实的原因是……我校一位优秀的年轻女教师意外身亡,而唯一一位导师候补的蓝袍法师又刚刚顶替了另一位被她在决斗中杀死的教授……
嗯,本来是有个比你更合适的女孩来着,那家伙还是我们血烛堡的优秀门徒呢。不过她被牵扯到一些连我的层次也不敢随意插手的麻烦中,于是我们只能放弃她了……
啊,忘了说最关键的。总之想成为血烛堡的候补教员需要经过一场考验,考验的内容便是突破自我。或者说……意识到自己最欠缺的部分并成功改变。
相信我,这并不是一个像听起来那么容易的挑战。你所付出的也绝不是最多的那种……至少比起那些再也没有醒来的人而言……”
身披绿袍的神秘男子用不久前解侣棽对尹熙颐讲话时一模一样的语气对尹熙颐说道。只是他的话,语气,以及些许古怪的停顿统统给人一种有些颠三倒四的感觉,让人觉得这个家伙似乎很久未曾开口说过话了似的。
说是长话短说,却偏偏跳脱地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也幸亏解侣棽是解侣棽,否则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大堆信息还真不是寻常人能马上消化掉的。
“所以这二百多年的时间,十万零一次的杀戮,为得就时一个测试?你虐待狂啊?”解侣棽有气无力地吐槽道。尽管绿袍老家伙的槽点满满,但解侣棽还是瞬间抓到了最关键的一个。
尽管她真的很想先问问对方学校教职工确切的死亡频率再谈后面的事情。
“二百年?不不不,你既然已经想到时间不逆不可能被违背,就该清楚现在仅仅过了一天而已。嗯……针对你所在的世界而言的话,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吧。
至于测试……你又怎么知道拉马克游戏不是一个测试?又怎么知道诸天万域本身不是一个测试?”
对于绿袍怪人的话,曲芸听到这里大概会异常兴奋,但解侣棽却只是翻了个白眼:“所以这就是世界的真相?”
绿袍的家伙似乎在大笑般整个身体颤动起来:“当然不是。同为盒子里的猫,你又怎么能期待我可以观测决定自己的生死呢?
总而言之,虽然花了不少功夫,你总算是通过了血烛堡的录用测试。下面就是你的选择了,到底要不要代替那位已故的优秀青年女教师来我校职教?
薪资待遇先不谈,单就一直困扰你的那个问题,只要你应下的话,马上就可以得到答案。而且我敢保证,得知了答案的你,绝对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