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成废人,这都是拜她所赐,她既死了,自然母债女偿!”马荣说着,猛地冲向摇床,伸手就要抢夺孩子。
酒楼里的厨子和伙计都紧紧盯着他,见他如此疯狂,遂蜂拥上前,将他死死摁住。
“杜梅,你不能这样,她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指望!”马荣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哇……”摇床上的杜枣似被吓醒了,大声哭叫起来,一时喘不上气,呛着了,将中午吃的米汤和药汁全吐了出来。
杜梅赶忙帮她擦拭,又将她抱着轻轻哄慰,杜枣病了好几天,本没多大精神,哭到没力气,抽噎着又睡了。
“如你所说,你已经是个废人,养活自个都是问题,还想带大她,岂不是痴心妄想!她如今病成这样,你只胡乱给她吃点药,也不知对不对症,若不是我今儿刚巧碰上,只怕她没命长大,你这样白白糟蹋一条人命,你不害怕报应吗?!”杜梅怕吓着杜枣,压低声音说道。
“我已经半身入了黄泉,怕什么报应,只恨她害了我,还死得这般便宜!”马荣拼命挣扎,奈何厨子们用力压着他,令他动弹不了分毫。
“你们的恩怨,祸不及她,我无意管你们的烂事,我只遵我阿爷的遗命,杜家的孩子终究要认祖归宗!”杜梅不想收拾这个烂摊子,奈何阿爷临终前眼中最后的一点光亮,变成了她如山的责任,她背负这座山,步履艰难,却责无旁贷!
“谁在这里闹事?”就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随之,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挑帘进来,后面跟着一队巡京营兵士。
“就是他!”厨子们异口同声道。
“青天白日的,你这叫花子,人家有,就给你点,是善心好意,若是没有,你还要动手抢不成?”男人见马荣一身褴褛,汗味熏人,遂蹙眉掩鼻道。
“她抢了我的孩子!”马荣嘶吼道。
“我瞧着你连自个都难捱过这个夏天,此处是梅记酒楼,若是大掌柜想收留小孩,那是她的造化福气,岂不比跟着你乞讨,饥一顿饱一顿的强!”男人嗤笑了一声,转而朝下属挥挥手,“带走,看他还怎么刁钻嘴硬!”
马荣被兵士们拖走了,杜梅松了口气,又重新张罗给杜枣熬药熬粥。因着酒楼的生意不景气,杜梅将前头的事交给了林岱,自个在后堂照顾杜枣。
晚间,得了消息的楚霖,匆匆赶了来,入眼,就见桌上摊着写了一半的菜单,而杜梅正抱着杜枣在屋里踱来踱去地哄她睡觉,天气炎热,屋里放了冰块也不太管用,她鬓边的头发都被汗水润湿了。
楚霖见此,不免有些心疼,遂说道:“酒楼里只你一个女孩子,虽说生意不忙,可照顾一个生病的娃娃实在不容易,不如我带回王府,让丫鬟婆子们帮着照料几日吧。”
“算了,不必麻烦,这孩子一直居无定所,胆小怕生得很,我哄了一天,她还是不安定,若是再换来换去,她更怕了。”杜梅摇摇头,将睡着的杜枣轻轻放在床上。
“若是外卖真做起来,你必然整日忙得团团转,
再要腾时间照料她,你真当自个是铁打的呀。”楚霖情不自禁抱住杜梅的臂膀,一脸不舍地说。
“这会儿她病着,我照料几日,等她好了,我打算送她去山庄上住,让苗婶子她们帮着带,她娘出了那样的事,在杜家沟必然会被人嘲笑和孤立,三叔不管事,阿奶年纪大了,她本就不待见女孩子,这会儿更会因为她娘迁怒于她,反倒不如在山庄上住着自在。”杜梅转身拿针线箩,不着痕迹地推开了楚霖的手。
楚霖望着杜梅的背影,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自个似乎又逾矩。那日杜梅答应,大家重新做回朋友,自己怎么总也控制不好这个分寸!
“若是没什么其他错事,你就把马荣放了吧。我也不是同情他,好歹,他也算保住了她一条小命,也不知他是怎么把一个奶娃娃带大的。”杜梅低头用零散的棉布给杜枣缝小衣裳,叹口气道。
“我正打算把他送回原籍去,他那样的人,久在江陵城里,总不是事。”楚霖坐在桌旁看杜梅的侧颜,昏黄的灯光将她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温柔娴静。
“这样也好。”杜梅听了,点点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直到前头打烊收拾桌椅,楚霖方才告辞而去。
第二日一早,小离带了九个十二三岁小孩来,他们高矮胖瘦各不一样,但看着都挺机灵,杜梅见了十分满意,便让林岱领着他们去隔壁的成衣铺子,给每人订做两身靛蓝细布的短打,又每人买了两双布鞋,还按杜梅画的样子各做一个斜背的布袋。
二十件衣裳,铺子里一时做不出来,杜梅遂和小离说好,过两天再来。
杜枣喝了两日药,热总算退下去了,杜梅给她洗澡,换了新衣裳,瞧着气色好了,人也精神了些,只是爱哭,谁抱都哭,杜梅无法,除了睡觉,只得抱着哄,她弟弟杜松都没这么难带过。
杜梅被困住了,只得打发林岱将写好的菜单送到拙园去,慕容熙马不停蹄地帮她印刷了几百张,足够用一阵子的了。
过了晌午,吃饱睡足的杜枣,无论杜梅怎么哄,都只闭着眼睛哇哇哭个不停。
正到大家都没辙的时候,两个兵士押着马荣进来了。
“大掌柜的,这人非要看过孩子才肯走,故而,我们把他带来了。”一个兵士拱手行礼道。
“给我抱,给我抱!”马荣见杜梅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孩,焦急地伸出手。
“你干什么!”一个兵士狠瞪了他一眼。
杜梅已经抱着摇晃大半个时辰了,可小孩儿就是不买账,她想了想,不忍杜枣这样哭,就将孩子交到马荣手上。
“小枣儿是个好娃娃,好娃娃有糖吃。”马荣让杜枣趴在自个肩上,慢慢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自编的调子。
不知是他身上的味道,还是他的声音,让杜枣有了熟悉的感觉,她慢慢不哭了,吮着自个的手指玩。
“杜梅,我求求你,你别赶我走,我给你做牛做马,只求让我看着枣儿。”马荣抱着杜枣,突然跪下了。
“你这是做
什么!我早说过,她不是你的小孩,你这样跟着她,只能让村里人记得她娘的不堪过往,这对她只有伤害,没有任何好处!”杜梅一把抱过杜枣,蹙眉说道。
“你别让她回杜家沟就是了,我知道你有法子的!”马荣苦苦哀求,说罢,埋头就磕,咚咚有声。
“哇!”离了马荣的怀抱,杜枣立时又哭了。
杜梅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杜枣,再看地上拼命磕头哀求的马荣,她心里一时不忍,这孩子跟着马荣颠沛流离,到处乞讨,她早将他认作亲人,一刻也不肯分开。
“罢了,你陪着她到山庄上住段时间吧,但有一点,等杜枣满了周岁,你就必须走,这是为她好,你明白吗?”杜梅想了想说。
如今杜枣身子弱,照这样没日没夜地哭,不但养不好病,反而容易落下病根,若是等个半年,她再大些,不那么依赖马荣,又和山庄上的人混熟了,到时再打发马荣走也不迟。
“好好好!”马荣忙不迭地答应,他从地上爬起来,满是灰尘的额头上红了一大片。
杜枣张着手要他抱,杜梅无法,只得将她递过去。
马荣将杜枣像珍宝一样搂在怀里,他们除了面貌不像以外,真得太像一对父女。
“这……”两个兵士见此,面面相觑。
“两位小哥,麻烦回去说一声,就说梅记保马荣半年在京城,等过了这段时间再送他回原籍去,如此可好?”杜梅转身道。
“不敢当,只宋郎将说,若是大掌柜改了主意,还得将人带回去签个保书,方才可行。”一个兵士客气地说。
“我去,我去。”马荣生怕杜梅反悔,一叠声地答应。
杜枣大概哭累了,在马荣怀里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将她放在摇床上,跟着兵士走了。
杜梅原只打算送杜枣一人去山庄上,但现在见她离不开马荣,只得答应,她思前想后,终究不放心,遂写了两封信,一封给钟毓,一封给杜钟。她原以为如此,可以保万无一失,却不知,数月之后,因她一念之仁,她与她的一切都差点毁于一旦!
第二日,林勇夫妇来送鸭子,杜梅便将杜枣和马荣托他们带回山庄,并将信交给了尤氏,让杜钟送到钟毓那里去,杜钟不识字,钟毓会说给他听的。
隔日一早,小离他们如约而来,小孩子们特意洗漱收拾过,穿上靛蓝的新衣,个个精神抖擞,杜梅将绣着红色梅字的蓝布包发给他们,里面装着菜单和炭笔,客人要吃什么直接勾画就行,十分方便,另外还把他们各自管的地方与一一他们交代清楚。
“梅记外卖,梅记外卖,你点我送,在家享美食喽!”小离聪明,他像卖报一样,脱口而出一句顺口溜,好听又好记。
十个穿着一模一样的男孩子喊着口号,飞快地从酒楼跑出去,一下子散在人群里,梅记外卖小队就此诞生了!
“东家,他们真的能带来生意吗?”林岱手搭在额头,有些担心地问,他只怕这些顽劣的小乞丐,穿上新衣就再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