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冰块的描金荷花大缸外凝结着一层细细密密的小水珠,融化的冰水间或吧嗒一声脆响,掉在接水的瓷盘里。
屋外骄阳似火,蝉鸣扰人,屋里却是一派清凉,楚斜倚在大案后的椅子上,微眯着眼睛听陆喜贵报账。
“等等,香满楼这个月是第几次要钱了!”楚猛然睁开眼,狠厉地盯着陆喜贵看。
“是……是第三次了。”被打断的陆喜贵慌得赶忙翻前面的账页,只觉这屋里的凉意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自脚底一直钻到他的胸膛上,令人汗毛倒竖,冷汗涔涔。
“想那梅记之前生意异常火爆,现如今更是在这酷暑里折腾出个外卖来,要说她日进斗金只怕也不为过。
回头再瞧瞧咱们这个酒楼,不仅不挣钱,反倒像个无底坑,一个月赔进去几百上千两银子,石头打水漂还落一声响,她倒好,连个屁都不是,同是女人,这也差的太多了!”楚微眯着眼,嘴角下沉,阴郁地说。
“眉夫人有了身子,又是头回做生意,难免……”陆喜贵瞥了眼楚的神色,抿住嘴角,不敢说下去。
“梅记外卖不是在谈合作的商家吗?她没去?”楚拧眉问了一句。
“去的,去的,眉夫人亲自跑了一趟,可梅记大掌柜却说,香满楼没有出色的吃食,谈都没谈,就一口拒绝了,她这明显就是不给蜀王府面子!”陆喜贵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好了,你下去吧。”闻言,楚未置可否,挥挥手,让陆喜贵走了。
“爷,你也不要太过生气,那丫头不止一次这般不识抬举了。”一直站在门边的柏生走过来,给楚续了一杯茶,安慰道。
“我与杜梅的新仇旧恨留着慢慢算,现下杜眉意外怀上孩子,偏还是个男胎,想我蜀王府人丁不旺,即使她把后院闹得鸡犬不宁,我也只能花钱买安生,让她出去经营酒楼,不成想竟这般不争气!”楚磨牙,论赚钱,这个蠢妇连杜梅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却有本事搅浑他平静多年的内宅。
“自古以来,女人生孩子,九死一生,若是半道出点意外,也实属正常,王爷不必为此担心。”柏生垂手立在案桌旁,接着说,“只那臭丫头实在可恶,之前让她溜了,这会儿愈发嚣张,实该好好教训她一顿!”
“教训?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楚面上抽动了一下,冷哼道。
“王爷可是有啥法子了?”柏生惨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惊疑,转而说道,“地牢里那四个人,正日夜加紧练习您给的绝世剑谱,我观他们不日即将大功告成。”
“每日的酒可都看着他们喝了?”楚捏着茶盏把玩,意味深长地问。
“喝了,喝了,我告诉他们,那酒是强筋壮骨,增强内力的,他们半点没有怀疑,每天都是一口闷!”柏生阴恻恻地说。
“如此便好,我就是要他们成为我手里最有用的利剑,为我无畏生死,斩杀所有障碍!”楚手中用力一握,精致的骨瓷梅花盏瞬间碎成几片!
“属下甘愿为王爷万死不辞,我们几时行动?”闻声,柏生肃穆地单膝跪下。
“起来,
急什么?”楚白了他一眼,“蒙古察部的使团不日抵达京城,咱们有的是机会!”
“听说蒙古察部宁丹可汗的骑兵十分彪悍,这次被定北军打得落花流水,方才派了使团来和亲。”柏生站起来,皱眉说着坊间秘闻。
“这些蛮夷生在广袤的草原,没有铁、茶叶、棉花、丝绸,牛羊生长又慢,加之楚霈关闭了边境贸易,如此一来,只得逼着那些个家伙们强取豪夺,烧杀掳掠。
今年夏季漫长炎热,蒙古草原更是连旱了两个月,大多数草场的草,因着缺水,来不及生长,牛羊马这会儿还可以转换马场,等到冬天,储存不了足够的草料,人也没法活了。
察部原本生活在靠近燕地的草原上,这次大旱,水源紧张,其他部落都不让他们靠近放牧,宁丹可汗周旋无果,只得调转马头发了疯抢劫,还连占了我们两座边城,当他们士气最盛的时候,却被定北军打败了。
这次大胜,也是侥幸,黎带队在城中巡查,意外抓住了宁丹可汗溜进燕城的一对双生儿女,王子乌答和郡主阿儿台,察部骑兵投鼠忌器,不敢恋战,才被定北军乘胜追击,赶回草原。
后来宁丹可汗用两座抢来的城池才换回了王子郡主,这次派来的和亲使团就是这两位王族担任领队,蒙古人向来是马背上骄傲的民族,受此大辱,哪有不找茬的道理,还有几日老九就要行冠礼,这要是凑一块儿,那可真是上天给的良机!”楚接过柏生递过来的棉帕子,细细抹掉手上的瓷屑,嘴角流露出凉薄的笑意。
“如此说来,倒是便宜那呆霸王,这才去了几日,就白捡了这么大功劳!”柏生面色僵硬地嗤了一声。
“铁家三代俱是国之柱石,只可惜子嗣单薄,铁黎小小年纪就立下赫赫战功,必会招人嫉恨,今日我已在朝上为他标榜功勋,请求了大大的赏赐。
圣恩隆宠之下,他必不得善终,只要他一死,辅国大将军府就会像忠义侯府一样,烟飞灰灭,到时,我看楚霈拿什么和我斗!”说完,楚扔下帕子,负手站立在屋中,胸中仿佛是暴风雨中的大海,波涛汹涌,怒浪滔天。
“既然如此,属下这就去安排!”柏生抱拳行礼。
“去吧,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楚挥挥手道。
杜梅根本想不到自个被人恨成眼中钉,肉中刺,她这会儿正和林峥说,让他出来独当一面,管理梅记外卖。
“我万万做不了这种事!”林峥猛然一听,连连推辞。
“这个月,你只是试着代管,一切还有梅记支撑,若是不行,咱们再做打算。”杜梅按眼下外卖火热的程度,初步估计梅记外卖收取的车马费,可以应对开销。
“我不怕吃苦做事,只是这种费脑子管账的活,我当真做不来。”林峥苦着脸说。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天生就会,外卖小队由小离管,外卖送餐是你一直参与的,这会儿你不管,还有谁能胜任?”杜梅蹙眉道。
“这……这,我试试吧。”林峥结结巴巴地答应。
时间一晃就到了七月初五,眼见着过了七夕就要立秋,这两日天气愈发闷热难当
,隐约孕育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即将到来。
这日傍晚,官道上来了一群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异服的外乡人,领头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生得极标致的少年和少女。
这些人一看就不同于大顺朝的子民,他们长得高鼻深眼,面色黧黑,那少年头发微卷,身形高大,双肩和臂膀宽阔有力,他坐在马上,缓缓而行,注视着越来越繁华的街市,面上冷静无语。
而那个与他齐辔的少女则开心许多,她东张西望,那张小麦色肌肤的脸上,泛着新奇的笑容,她的身形欣长,窈窕有致,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夕阳下流光溢彩。
因着外卖风行一时,外出堂食的人越来越少,梅记酒楼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接待过上门的食客了,夜色渐暗,杜梅就着灯火,埋头整理外卖单子,不料,门帘掀动,火苗跳动了一下,杜梅有些意外地转眸抬头看过去。
只见门口进来两个少年,一个肩宽腰窄,英姿挺拔,另一个面容秀美,身材纤细,他们虽穿着京城人士的衣裳,却显然不太自在,远没有那些豪门公子的潇洒飘逸。
“两位是要用餐吗?”杜梅笑脸相迎。
“嗯,一盆手抓羊肉,十斤干切牛肉,再来一坛酒!”高大的少年大马金刀坐下,自顾点着。
“您看下菜单吧,所谓入乡随俗,也请试试京中美食?”杜梅第一眼见他们的样貌,就知是外族人,在这么炎热的夏季,江陵城人是不怎么吃羊肉的。
“哪有这么多废话,叫你上就上!”高大少年没好气地说。
“哥哥,在这里哪能吃到正宗的草原羊,咱们不如就尝尝皇城的特色菜吧。”身形纤细的少年娇笑道。
她的声音虽故意哑着,却不似男人浑厚,杜梅瞥了眼她,身材苗条,没有喉结,却有耳洞,她心中了然。
“那你点吧。”高大少年挥挥手。
“掌柜的,你家都有什么好吃的?”纤细少年将菜单从头翻到尾,被各式菜名看得眼花缭乱,只得抬头问杜梅。
“我瞧着两位公子是初来乍到,不如我帮两位点吧,你们可吃得了麻辣酸?亦或有什么忌口的?”杜梅温和地问。
“怎这般麻烦!”高大少年似有不耐。
“哥哥,我听说京城中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总是有些讲究的。”纤细少年拦住话头,兴致勃勃地问杜梅:“你说是不是?”
“要论食物的精细,江陵城中还属醉仙楼,我这里不过是寻常菜肴,吃得是原汁原味的麻辣鲜香,我想,你们尝过,会喜欢的。”杜梅浅笑,在菜单上为他们点了几道菜。
“好呀,既然来了,就都尝尝。”纤细少年明媚一笑。
这会儿外卖送餐已经渐少,厨房里很快传来滋滋作响的铁锅翻炒声,不一会儿,色香味俱全的酸辣鸭四宝,麻辣鸭脯丝,虎皮豆腐,松酥鲑鱼,老鸭汤端了上来,伙计又捧了一坛玉堂春和酸梅酒。
“哇,这是什么,你给我们下了什么毒!”高大少年吃了满口麻辣鸭脯丝,只觉嘴里顿时像烧着了火一般,他猛地一把扣住杜梅手腕,恶狠狠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