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赵熙行复看向刘蕙,正色:“皇后您放心罢,我在母后面前承诺过的远方,我一定会去的,不管是圣人还是乘风郎,一定会的。”
刘蕙心里忽凉忽热,她仿佛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赵熙行,是西周的皇太子,是这个国未来的君王,也是极肖姐姐的眉眼,眸光已褪去稚气。
少年要去的远方,神佛无可阻,山海皆为迎。
“殿下,想成为怎样的人呢。”
“英雄。”
“那什么人才算得上是英雄呢。”
“父亲。”
长大的少年声音雄浑了不少,却在那一刹那,和记忆里青涩的童音重合,刘蕙笑了,有如释重负,也有庆幸,于己于国的幸。
这个答案,还真是从来没变过。
“他被东周的旧人骂作奸臣,被西周的子民奉为贤明,在正史笔下记为开国之君,却在野史被录人弑君大逆。”刘蕙长吁,缓缓道来,“却自始至终在殿下这里……都是一位英雄。”
程英嘤在旁边听得震然,依稀想起东周有戏言,说还是右相的赵胤曾对幕僚放话,说平生所愿,乃定乱世立新朝尔。
这等豪言已经够狂了,没想到右相家的大公子更狂,说定乱世立新朝,不过尔尔,他要开盛世,计百年,口气比他老子还大。
这种听到就得砍脑袋的话,当然在东周朝没个准头,最多在说书人板子底下溜,末了带起四周一片声讨,骂几声乱臣贼子,也就作罢。
只是后来,沧海桑田,历史写作了铁证,还不信的就只有泉下人了。
“姐姐曾说,开国,就已经很难了,开盛世,更是难上加难。”刘蕙苦笑,“若是殿下真有一天能做到,就是比您父亲更像英雄的英雄了。”
赵熙行摇摇头,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赵胤还在国子监念书,那是东周末年,为了洛夫子的变法之策,赵胤和当朝太子吵得不可开交的岁月。
只有他知道,当那个太子成为了皇帝,义无反顾的开始变法之时,赵胤的书房墙上多了密密麻麻的纸笺,记录下了正在不断发生,又不断失败的新政。
每天,每晚,晨起看,吃饭看,以至于墙面前的砖地上轧了两道浅沟,是赵胤来回踱步沉思,年年岁岁用鞋底磨出来的。
思索着自己“敌人”赌上命的开局,他要不要接,同样赌上自己这一代,或许不够,还有下一代,注定会被曲解的“赢局”。
“他接了。”赵熙行孩童般的笑了,“在黑夜里周哀帝点燃自己的火啊,他第一个接过来了,而我,会继续接下去,直至引亮九州。”
赵熙行转过头来,轻轻拉住程英嘤的手,有光,在他眸底炸裂——
“因为,我会是君王。”
东神殿红漆门外,赵胤瞳孔猛缩,国子监的少年扬起手,任缃色的襟带飘在风里,说,因为,我会是君王。
一刹那,重叠。
“陛下?许是皇后和东宫说话说起兴了,没发现陛下御驾至,奴才马上……”旁边扶着赵胤的内侍长大气不敢喘。
赵胤揉揉眼睛,沉声:“每年清明来瞧敬元,礼部给朕挑的吉时,都不会和东宫撞上,怎么今儿那么巧?”
内侍长连忙伏地求饶:“陛下恕罪!因为今年东宫带了良家子花氏,一块儿来祭拜敬元皇后,所以时辰耽搁久些,就和陛下的行程撞上了!哪些个挑日子的蠢货,奴才立马按律杖责!”
内侍长吓得都快哭了,毕竟因为皇帝和东宫素日不合,祭拜的时辰从来是岔开的,如今却人算不如天算的撞上,天子一怒还不得掉多少脑袋。
眼见得内侍长就要吩咐下去,却听得一声制止。
“不用了。”
旋即赵胤拨开内侍长的搀扶,自己拖着飘飘摇摇的病体,颤巍巍的掉头向林子去。
“来人!陛下要先去林子散散步!御辇,太医,还不快跟上!”内侍长才缩回去的泪吓得又蹦出来了,手忙脚乱的指使人跟上去,却见赵胤老远的朝身后摆摆手。
“不要跟来……朕,一个人走走。”
声音意外的有些不稳,是哽咽。
一阵春风起,黄袍萧瑟,内侍长愣愣的瞧着那背影,第一次觉得哪里像个皇帝,更像个两鬓花白的普通老人,父亲,或者英雄迟暮。
三月春冷,战事不利,西周民心惶惶。
花木庭却是另一番景象。
陈粟懒洋洋的瘫在榻上,打了个酒嗝,没穿鞋的脚尖将一札卷册踢下台去:“这就是《王氏兵法》了,我要的东西呢?”
堂下美酒佳肴,丝竹管弦,被舞女簇拥的来客就算着了汉家服饰,也能十之八九的辨出是西域人,此刻他捡起卷册,冰冷的褐目里露出狐疑。
“这就是边疆驻军奉行的《王氏兵法》?尔万莫欺我西域不识中原术,随便找本来糊弄我等!我带来的虫子是大巫亲自豢养,诚意可见一斑!”
陈粟伸手揽过美人腰,不耐烦道:“世人皆知,赵氏代萧,称兄弟之国,并未变国号,不过是东周成了西周,沿用萧制,传承萧俗。所以边疆驻军的兵法就还是用的旧法,我就算想骗你,也得有重新写一本的本事啊。”
那西域人眼珠子一转,这才缓了脸色,从怀中掏出一个罐子:“陈大人既然与我家可汗合作,那自然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还是和为贵,为贵呀!喏,我西域的珍宝,奉汗命,双手奉上!”
陈粟半醉半醒的眼睛突然就亮了,他一把夺过罐子,护在心窝,旁边笑靥如花的舞姬忽的就哆嗦起来。
因为哪怕她看不清罐子里是什么,一股诡异的臭味,却冲得她后脑勺发凉。
“西域大巫养的蛊虫,想看么?”陈粟转过头来,一笑。
“妾,妾不敢……不……”舞姬舌头都捋不直了。
然而这句话还没完,银线划过,金铁出鞘,她的人头就滚到自己脚边,鲜血溅到陈粟手中的剑刃上,烫得冒起一缕烟儿。
堂下就算也不是甚好人的西域客,也不禁眼皮子一跳,暗道加尔摩设与陈粟往来,也不知是英雄碰上豪杰,还是狼狈算计上了虎豺。
“你刚才说,这个蛊要怎么用?”陈粟看过来,看得西域客腿肚子一软。
“水,放在活水里,小虫子肉眼看不到的。”西域客忙不迭应道。
陈粟忽的大笑起来,满意又狂热,西域客心惊胆战,唱喏两声就要告辞,却耳畔传来空气被割裂的刺响,旋即后脑勺一阵钝痛,人就栽了下去。
哐当,剑柄坠落,如地狱钟。
“来人,把他拖下去,眼睛和舌头都废了。”陈粟揉着发酸的手腕,唤人,“弄好后把人给沈锡送去,顺便告他一句,这份恩算我送他,以后南边党人面前,给我点面子,别什么都跟我对着干。”
立马有手下进来,将西域客抬了出去,堂内笙箫重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陈粟阴鸷的呢喃,混着血腥气萦绕不散。
“活水,整个盛京城的地下水流向……”
半个时辰后,这个不大不小的风波被探子传到萧展耳朵里,他表情多了分玩味,干脆开了个玩笑。
“整个盛京的地下水图,就算帝宫工部的官员也无法全部知晓,陈粟要那水虫子,只够毒死收房租的东家咯。”
“陈粟绝不做赔本的买卖,就算因为薛行首不知所踪,他暂代行首之职,南边党人中间也没几个服他的,主君就更不能掉以轻心了。”柳濯打开窗户,让清凉的春风涌进来,驱散草庐里那一股焦熟的肉香。
是的,肉香。
二人身处京郊草庐里,茅草堆里躺着一名女子,满脸血肉模糊,生死不知,竟然是云福,旁边还一柄还滋滋响的烙铁,似乎就是肉香的来源了。
萧展捂了捂鼻子,冷笑:“本殿自然是防着他的,现下也不过是有用得上的地方,让他和加尔摩设交涉,天塌了他得第一个祭天。”
柳濯无声的叹了口气:“加尔摩设?另一场与虎谋皮罢了。”
“你放心,本殿自有分寸,绝不会糊涂到拱手让江山的。”萧展点点头,缓了脸色,“不说那些,劫粮的事办得漂亮,你又平安的回来了,待晚些沈锡他们置了酒席,本殿也去,权当为你接风洗尘了。”
柳濯拱手,行了臣礼:“臣何德何能,敢劳驾殿下。当时率一千死士出关,北上劫粮,都是为了我等大业,再说了,要不是有加尔摩设里应外合,臣也无法全身而退。”
顿了顿,柳濯目露黯然,语调有些不稳:“只可惜一千兄弟,回来的没几个……护粮的钱家各个都是好手,鲜血把关外的黄沙都染红了……”
“好了,选了这条路的人,这般死去,也算得偿所愿。”萧展有些不悦的打断,“晚些的接风宴你一定得来,否则以抗旨罪论。”
柳濯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跪拜应了下来,然后一阵沉默,眼看着草庐里的气氛有些僵滞,躺在草垛上的云福正好微弱的一声。
“水……烫,好烫……”
柳濯立马上前去,给女子灌了几口茶,后者咕咚咕咚匀了气,惨白的眼睑才勉强撑开,看向屋里二人。
“醒了?第一次使烙铁,没个轻重,别见怪!”萧展古怪的打了个千儿,眸如黑夜。
云福一愣,瞬间如见了魔鬼般,挣扎着往墙角里缩,因为动作过大,脸皮又裂开,鲜血流得骇人。
柳濯不忍心的别过头去,萧展倒是面色如常,脚尖悠闲的踢着那柄烙铁:“你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可以下地活动了,曾经告诉本殿的话,希望你没忘。”
云福拼凑着剧痛的脑海,勉强道:“不愿他堕入阿鼻么?”
“不错!”萧展拊掌大笑,“那么你就该感谢本殿了!脸上痛是痛点,但挺过这一劫,今后就不会有人认得你云福了!”
云福颤抖着想去摸自己的脸,却只碰到了发焦的肉,翻卷的皮,和满掌血,但理智逐渐恢复后,她硬是咬烂了牙,一句痛都没吱。
是,阿鼻地狱不入轮回,她不愿他去,所以她要破他的魔,至死方休。
萧展面露满意,看了眼柳濯:“你应该有听闻,柳濯有个丢失的妹妹,很小的时候被人牙子卖了,如今谁都不知长成什么样儿。”
云福抬眸,鲜血里眸光如电:“主君让我假扮柳姑娘?”
“不仅如此,你从小身世坎坷,受尽人牙子折磨,容颜尽毁,反正你和柳濯通通说法。”萧展起身走到云福面前,伸出指尖,抬起女子的下颌,“……然后,本殿要你去找薛高雁。”
“薛行首应该是被陈粟暗害,主君得到陈粟准话,他一定活着,但无法确定被藏到哪里去了。”柳濯意态忿忿的加了句,“找到薛高雁,就是杀掉与虎谋皮的虎的关键。”
云福直视萧展:“如此重担,主君就相信奴婢?”
萧展的指尖猛地用力,本就焦熟的肉顿时撕裂开来,云福痛得惨叫在喉咙里打滚,鲜血顿时从七窍都爆出来。
“帮我,也是帮你,陈云福。”萧展吐出一个蒙尘的名字。
云福如遭雷击,头兀地耷拉下去了:“奴婢……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