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自打沈府出了叛国案后,盛京的局势乱得,走在大街上都能被贼抢了。
战争,从来都是作奸犯科的温床,尤其还是败仗,更是让百姓看什么都带了鱼死网破的疯狂。
这晚,已经是子时了,宫里的梆子敲了几声,夜色中东宫殿灯火通明,传达上旨的中书舍人在廊下候着,拼命的憋着哈欠。
赵熙行将军情的折子放下,手撑了撑额角,眼前有片刻的眩晕,旁边的宫人见状,立马醒了瞌睡,忙不迭呈茶水。
赵熙行一饮而尽,脸上才恢复了点生气,茶盅浓厚的汤剂余味,哪里是茶,是参汤。
吊神儿用的。自打边疆战起,西周连连战败,政务就压成了泰山,全往东宫身上砸,皇帝赵胤缠绵病榻,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等着东宫拿主意。
人,都不是铁打的,圣人,也不过是普通人。
每日七八个时辰的批折子,御膳房的饭食都呈到书房,赵熙行逼得喝参汤吊神儿,还不能被下面发现,以免乱了民心,所以茶都暗中调换了。
“殿下,您”豆喜上前去,刚要开口,就被赵熙行熟练的打断。
“不歇。杨阁老刚才又进了一批折子,都呈上来。”赵熙行揉了揉太阳穴,吩咐。
没想到豆喜轻轻一笑,向宫人使眼色,旋即暖阁的小门打开,吱呀,女子的罗裙月色般在殿中淌过。
赵熙行下意识的抬头,看到面前对他笑的人儿,有片刻没缓过神。
“这阵子某人眼里只见得折子,都忘了妾长什么样儿了?”橘黄灯火下,程英嘤抿嘴一笑。
赵熙行眼神融开,惊喜和温柔霎地溢满眉梢:“你你怎么进宫来的?”
毕竟天家儿郎要见妃眷,那只能传召,绝没有自己就溜来的理,况且批折子的书房属于军政要地,后宫也是不能踏足的。
不待女子回答,豆喜跪下禀道:“殿下恕罪!奴才们不敢违了国公夫人的意思啊!她老人家铁了心,宫门的金吾卫都得装眼瞎!”
壮了口胆,豆喜又憋住笑:“国公夫人说,殿下成天和政事过日子,都忘了自家还有个媳妇儿吧,所以她老人家做主,美人送到手边,慰劳慰劳您。”
“胡言乱语!”赵熙行脸皮一烧,瞪向豆喜,“退下!”
豆喜遂领了宫人跪安,偌大的东宫就剩下了两人,廊下玉兰飘暗香,晚风拂面渐渐就暖了起来。
程英嘤抿抿嘴,一时不知说什么,自打赵熙行忙于军政,他们就有些日没见了,虽然也不过月余,但她就觉得久,久到天天瞪贾府通向帝宫的路,眼睛都瞪疼了。
反正她现在脑海里就一个想法,进宫前她费了两个时辰鼓捣的妆面到底好不好看,胭脂有没有花,落在那儿郎眼里,是不是惹人怜。
赵熙行倒是伸出手,轻轻把她拉过来:“鸳鸳,是我不好,冷落你了。”
“哪有,说得我这般不识大体!你忙于国政,应该的。”程英嘤正色,又加了句,“又,又不是我想来瞧你的!都是国公夫人做主,我承了个情罢了。”
赵熙行笑意愈浓,眸底一划而过的揶揄:“哦,是么来之前这个妆,化了多久?”
“两个”程英嘤刚想答,陡地意识到被揭穿了,遂佯怒,扭过头去不看男子。
赵熙行也扭过头去瞧,灯火下的美人面本就是极美的,又特意打扮过了,那一股子娇羞明艳,灼人眼都是少的,直能把人心都挠得痒。
于是赵熙行心里的小猫坐不住了,但余光瞥到玉案上成堆的折子,件件都是军情加急,他的脸色渐渐挣扎起来。
程英嘤捕捉到异样,反手握住男子的手,轻道:“我就陪你坐坐,落会儿脚就走了。你既然有折子要批,就去忙你的,你是东宫,不该耽了本责。”
赵熙行叹气,拉程英嘤坐到他身边:“那,那我也陪你坐坐,我们说说话儿,我亦是开心得紧。”
顿了顿,赵熙行笑意一深:“但本殿也不能这么干坐着。”
程英嘤脸一红:“你你想作甚?”
赵熙行让程英嘤坐好,然后俯身下来,轻轻的将脑袋枕在了女子双膝,后者微惊,但没有挣脱开,只是愈红了脸。
“去哪里学的这些?”程英嘤嗔怪,手却很诚实,温柔的帮男子理好墨发,指尖碰到了下颌的青胡茬。
早朝晏罢,悬石程书,曾经郎艳独绝的男子都糙脱了相。
程英嘤鼻尖发酸,世人千万双眼睛都盯着赵熙行,歌颂他的贤明,等着他的决断,却不知赵熙行也是普通人,会累,会乏,会出错,会犯糊涂。
都是凡身肉胎罢了,若不是有更高的理由,谁愿意做那圣人。
“开始呀,不是说说话儿么,本殿等着呢。”这时,赵熙行明亮的注视从下方来,看得她认真又贪恋。
“好。”程英嘤咽下那股涩意,换上如昔的笑,她本来想问些战乱的事,自己忧心,贾府一堆人也愁着,但她决定什么也不问了,就是没东没西的碎叨,但凡是跟他一块儿,油盐酱醋都能讲成神话。
“赵沉晏,国公夫人那只雪白狮子狗下崽儿了,一窝,毛都没杂色,后院的紫玉兰开了,碗大的紫,紫玉兰又叫辛夷,吉祥铺门口就有两棵,哦对了,最近局势比较乱,国公夫人把吉祥铺的人都接来住了,大家伙凑一堆也热闹,前些天筎娘开了去冬腌的酱肉,那个香哦,我下了两碗饭,容巍每天早上都在苑子里练刀,惹得小丫鬟们成群结队的红脸,每天晚上大家就坐在前院的丝瓜藤架子下,喝春日的新酒,听如丝的玉笛”
赵熙行没有打断,就静静的听着,感受着心上人的温度,鼻尖是她的幽香,玉漏滴答月如银,人世间的一切都能忘了,天崩地裂也管不了了。
程英嘤开始还能听到男子的笑,后来就没音儿了,轻鼾声如潮汐,安心又深沉的起伏。
她低头一瞧,西周的东宫已然睡去,嘴微微张着,连满脸的疲色也柔和了不少,像个孩子。
程英嘤抹了抹眼眶,蹑手蹑脚的唤来豆喜,宫人帮着把赵熙行移到榻上,程英嘤给他脱下外袍,盖上被子,看着他胡茬凌乱的脸出神。
“良家子,奴才送您出宫?”豆喜问道。
程英嘤点点头,忽的想起什么,又道:“豆喜,那个答案,是好还是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