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见面君君臣臣,太多双眼睛盯着,他赵熙衍嘴还没张,那人就跪下道参见六殿,弄得索然寡味,白天不合适吧,尝试着晚上去,当然特意要了赵熙行的特许,摸着夜色在皇后殿等人。
一连几天,赵熙衍觉得勇气锻炼出来了,这天晚上,他却看着夜色里的倩影,眼眸微微眯起。
因为不止一个人,还有一个意料之外却不算陌生的男人。
夜色如墨,帝宫如兽蛰伏,宫灯橘黄,在晚风里闪呼不定。
“皇后殿走水?”迟春冷笑,“这把火若是奴婢放了,您觉得我还能活着回来?邱升,不,或许该叫你王际。”
邱升,禁军营副中郎将,也是王麾王老将军的遗子王际,在听到女子质疑后,满不在乎的打千:“代行首的意思是,定保姑姑周全。”
迟春冷笑愈浓,却将这点变脸在夜色里藏得很好,只淡淡道:“皇后殿,奴婢是皇后殿的掌事姑姑,无论走水的原因到时候怎么查,您觉得奴婢脱得了干系?况且,陈粟的话,您信?”
邱升警戒的瞧了眼四周,有些急了:“陈粟是南边党人的行首,如何信不得?只要皇后殿走水,在下就会调拨禁军主力,以救水名义赶往后宫,我等南边党人在闯进宫的时候,阻力就会少很多。一切都是为了大业,姑姑不也是我南边党人在宫里内应么?还在犹豫什么?”
迟春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她半辈子都在后宫里过,知道天家有一道刑罚,叫连坐,也更知道,大逆有一种传统,叫杀人灭口。
何况,是陈粟。
“薛行首回来了么?”迟春陡然发问。
“没有,不是说南下寻姑娘去了么,现在内部主事的是陈粟代行首。”邱升摇头,脸上浮起愤恨,“再说了,薛高雁为私情弃大业,是他背叛了我们!”
“……王际,皇后殿走水,你调离主力,纵容前殿防守空虚。若是南边党人事成了,你是首功不假,但若事不成,赵家会第一个拿你祭天。”迟春带了两分怜悯的看着邱升,唤了他的本名。
没想到甫听到这旧名,邱升的眉眼勃然扭曲,眉间腾起股戾气:“对啊,我叫王际,我的父亲王麾,一代忠臣良将,没有他戎马半生,能有这西周?可是他最后怎么走的……在漏雨的小草庐里,活生生病死的,半钱银子的草药都买不起。”
迟春叹了口气,不说话。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每个王朝的荣光,都是建立在杀戮和罪孽之上。
最盛的阳光之后,亦是最深的黑暗,再贤明的君主也不能免俗。
西周建立之初,王家满门惨案,西周任何一个人都叫可怜,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叫冤,因为在那之后,唐兴大将军形同虚设,兵权全部回到天家手中。
王朝一统,皇权稳固,江山万代帝业千秋也。
“王老将军是英雄,来世会有好报的。”迟春向冥冥中下拜,君王她无法评论,功过亦是留给后人评说罢。
然而,当她站起身,看邱升的目光就有些变了。
“既然薛行首不在了,有些约定也无法遵守了,奴婢就送小将军下去,与王老将军阖家团聚吧。”
话音甫落,女子伸出手,水葱般的指甲就刷地在男子脸颊划开一条小口子。
细小的血痕,在夜色里都看不清,邱升还没反应过来,摸了摸,痛也感觉不到。
“姑姑的手该戴个护甲了……!”他下意识的说了句,旋即,眼前就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迟春看着男子软软的倒下去,面无表情,只是迅速的折断那二寸指甲,扔到了琉璃瓦檐上,晚风一吹,就不知扬到哪儿去了。
她跟了刘蕙半辈子,有些后宫的手段她耳濡目染,提前把指甲削尖,如暗藏的小刀,然后指甲盖里藏点剧毒,事后绞了自己指甲,便能杀人于无形。
“对不起了,王际,我尉迟春,想活下去。”
迟春想起当年四月宫变后,尉迟家分崩离析,败落的败落,出逃的出逃,她抱着兄长尉迟季的灵位,跌在灰尘瓦砾里哭。
是刘蕙站在她面前,说,余生颠簸流离,饱一顿饿一顿,还是折断膝盖,好好活下去。
她选择了后者,哪怕是加入南边党人,薛高雁也有对她承诺,他的朋友,他自会保无恙。
只是如今,这个约定,不包含陈粟。她尉迟春从来不是英雄,更不是巾帼红颜,后世被骂也无所谓。
她只是想活下去,普通人一样的长命百岁。
暗夜里,一阵凉风起,几道黑影从琉璃檐飘下,熟练的用死人袋装了邱升,为首的向迟春点点头。
“殿下稍后会密传姑姑。”依稀听得低语。
黑影竟然是直属东宫的龙骧卫,装了邱升尸身便消失在夜色里,原地宫灯重新点亮,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原来姑姑早就投诚,哦不,心向我天家了……高明。”夜色里赵熙衍现出身来,拊掌。
迟春提着宫灯走进,脸色无甚异样:“山雨欲来风满楼,为防军心不稳,东宫一招借刀杀人……才是高明。”
赵熙衍看着灯火下的美人面,轻笑:“东宫早就怀疑邱升,派人监视着。如今这功勋给了姑姑,将功补过,姑姑不该感念上恩么?”
迟春沉默,她确实早就背叛了南边党人,得赵熙行密令戴罪立功,在得知薛高雁失踪,陈粟做了代行首的时候。
毕竟她的忠心只系于薛高雁,除此之外,活下去,这个念头超越一切。
而赵熙行想除邱升的心,也早就有了,在邱升和沈钰对着干,坐上副中郎将官位的时候。
只是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他需要以一个稳妥的方式,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我尉迟春是贪生怕死之徒,不伟大,也不贤良,六殿下失望了?”迟春直视赵熙衍,反问。
“能看见掌事姑姑这个壳子底下真实的你,我赵孝青,何其有幸。”赵熙衍眉眼弯弯,笑了。
迟春的眸在灯火下微晃,话锋一转:“六殿下这阵子往后宫跑得频繁啊,大晚上的,也往宫闱深处溜达?”
“得了东宫特许,只此一例。”赵熙衍解释,拨了拨身侧的腰牌,可碰到女子微妙的目光,他突然一个激灵。
不对,东宫教旨阖宫皆知,女子没必要专门再问一次,那这句话的意思怕不是宫规,而是风月了。
“没,没有!本殿,我,我赵孝青太阳落山后,只会念书习字,早早就寝!”赵熙衍忽的急了,说话结巴起来,“绝,绝没有大晚上出去寻花觅柳一事!”
迟春抿了抿唇,憋笑:“六殿下慌什么,您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天黑了寻些风流事,也不是错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赵熙衍更急了,拼命摇头:“绝对没有!我赵孝青君子立身,平生所求唯妙笔丹青也,其,其他的……我,我行得正,坐得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