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迎娶新后是一桩大事,宫里宫外日渐地忙碌了起来。
就连无人问津的千秋殿也不例外,除了年迈的童辛,其他人都临时领了新的差事。
和童辛宿在一处的守殿小宫女名唤小桃,小桃被派去了中宫当差。
太祖姜皇后去得早,今的陈皇后在位时间又不长,可以说中宫已经空置了好些年。帝后大婚要在中宫完礼,故而内务府不敢掉以轻心,尽管早已检修了一遍,家具摆件也都布置妥当了,但还是唯恐有所疏漏,临时又加调了一批人去中宫。
小桃就是这么被派去中宫的。
中宫是皇后的寝殿,世所瞩目。
小桃刚到千秋殿跟在童嬷嬷身边时,也曾问过童嬷嬷几回中宫是什么样的,童嬷嬷却似乎不大愿意说起旧事,只避重就轻地说中宫的海棠花树长得很好。
后来,小桃担心自己追问过多惹得童嬷嬷不喜,就没有再问过童嬷嬷中宫的事。
这回她能去到中宫亲眼一睹究竟,心里自然雀跃不已,但她顾及童嬷嬷的感受,每日回到千秋殿后,但凡童嬷嬷不问起,她便不会主动说起中宫。
小桃见到了童嬷嬷口中中宫的海棠花树,那片海棠林的确长得很好,但在小桃看来,中宫的殿宇宫阙更好。
中宫雕栏玉砌依旧、华美远非六宫可比,小桃听中宫的一位内官说起,本朝开朝之初,中宫乃是太祖亲自督促修缮的,故而与六宫不同。
小桃就想,开朝之初百废待兴,太祖皇帝百忙之中还有心亲自督修中宫,可见果如传闻里说的,太祖帝后情意深笃。
童嬷嬷是姜皇后身边的老人,这些旧事童嬷嬷肯定再清楚不过,小桃却不敢贸然开口向童嬷嬷求证。
童嬷嬷也似乎对中宫旁的物事全然不感兴,只偶尔问起小桃那些海棠花树。
小桃就规规矩矩地答,中宫后院的海棠花树几乎蔚然成林,都长得很好,她都想象不出花期时会有多美。
童嬷嬷闻言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海棠花开的时候,你看着那些粉粉嫩嫩的花儿开得那么热闹,就是遭了风雨也轻快地打着旋儿落进泥土里,那个时候,你就会忘记心里的烦恼。”
童辛拉起小桃的手,笑着道:“你还年轻,以后有机会多去看看,看了有空给我烧柱香,告诉我中宫的海棠花又开了。”
小桃忙道:“嬷嬷这是什么话!您康健着呢,以后我陪您一起去看那海棠花!”
童辛就笑了笑,没有说话。
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她早已不年轻了,近来还总是梦见从前的事,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走了。
她不怕,她已经活了太久了。
这天晚,童辛梦到了中宫的海棠花。
葳蕤的花林里飞舞着粉白的花瓣,小姐穿着身象牙白常服坐在花树底下,看着花树称赞道:“今年的海棠开得很好!”
然后,她侧头看向童辛,笑着道:“阿辛,现在这样,我觉得很好!”
童辛看着小姐,没有说话。
这番话是从前小姐常对她说的。
“我觉得很好……”
有什么好?
见童辛没有说话,姜皇后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阿辛,我觉得很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我决定很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童辛一时有些愕然,小姐从前,似乎不曾对她说过这句话……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眼前的小姐却和花瓣一起消散了,她急急地朝花林里追去,跑动间梦中的场景却已变了。
时间回到了小姐十二岁那年,族长夫妇先后过世、姜家离散,李湛和她把小姐护送到了长安投靠殷家。
童辛记得很清楚,那一次殷家并没有收留她们,她甚至还记得当时殷夫人用银票换走小姐的婚书时的表情。
奇怪的是,在梦境里,小姐镇定地说服了殷夫人,然后他们主仆三人都留在了殷家。
他们在殷家客居了三年,这三年里与小姐有婚约的殷世子一直在外领兵,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寄人篱下的日子本就好过,何况殷夫人明显不想结这门亲,所以他们在殷家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这样捱了三年,小姐即将及笄,殷世子却还是不知归期。最后他们主仆商议一番后,决定由李湛去前线找殷世子,看对方究竟是什么态度。
李湛临行时,小姐交待他:“这是长辈定下的亲事,我和他并无私情,如今也不是非要嫁他不可……”
“只是,殷家总得给我一个说法,我方能对九泉之下的亡父亡母有交代。”
小姐的神情认真极了:“阿湛,对方有意也罢、无意也罢,于我都是一样的,你去要个答复即可,只要日后说道起来,背信弃义的不是殷家,便是我对父母尽孝了。”
“这是我心里的想法,你切莫弄错了。”
这时的李湛也还是少年模样,他个头已经很高了,身量则要比后来瘦弱好些,童辛站在小姐身后,看着他单膝跪在小姐身前辞行,言简意赅地答了句:“等我回来!”
然后,他抬头看向了童辛,沉声道:“照顾好小姐!”
童辛对他的目光,心里一咯噔。
这是李湛从前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所以她太熟悉了,而在这古怪的梦境里,李湛说话时的神情和现实中一模一样。
那不是一句随口的、轻飘飘的叮嘱,而仿佛她是他麾下的大将,他派给她的是一桩极紧要的差事。
童辛还没有回过神来,小姐已弯腰双手扶起了李湛,李湛便离开了殷府。
之后,殷夫人办了场家宴并罕见地邀请小姐与宴,宴席有位皇族的纨绔子盯了小姐,小姐便提前退席、回了客居的偏院,谁曾想,殷家的婆子先是把她支开了,而后便以“醒酒”之名把那纨绔子送进了小姐院里小憩!
当童辛紧赶慢赶忙完婆子派给她的活儿、赶回小院时,小院一派嘈杂,她心慌意乱地挤进屋里,就看见小姐神情平静地坐在榻,她的头发衣衫都已凌乱了,脸、衣裙都沾了血,榻也满是血,那纨绔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血里、心口扎着一把剪刀。
后面的事情进展很快,刺杀皇族是死罪,她和小姐都被捉拿下狱、听候问斩。
小姐穿着囚服被关押在天牢里,神情依然很平静,偶尔开口只说抱歉、连累了她。
童辛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大概是入梦太久,她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她下意识地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小姐绝不该就这样死去,可这梦境真实极了,她甚至能闻到每一餐牢饭程度不同的馊味,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们行刑的日子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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