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二年,皇帝缠绵病榻,命太子监国,丞相宁锡与大将军顾琛共同辅佐朝政。
太子仁孝,监国之余仍在圣上榻前日日侍奉。入秋,圣上病情好转,百姓安居乐业,国中上下无不对太子抱以夸赞之词,太子一时势头正盛,风光无俩。
这日早朝散后,圣上派人召顾琛入承德殿,并屏退了左右伺候的宫人。也不知二人密谈为何,直至下钥时分,顾琛才从承德殿回到将军府中。
宫中早早传来消息,说圣上留了顾琛在宫中用膳。
因顾琛位居高位,此事也时常发生,少嬉并未多心。早早用了晚膳,去掉外衣,脱了鞋袜,便与郁苓儿一块躺在床上闲话。
未久,前院传来消息,说顾琛已经回府,现下正唤小姐去书房叙话。
少嬉虽犯疑惑,却依言穿好外衣,独自提着灯笼前往顾琛的书房。
“爹!”站在门前,少嬉一手搭在门框上,朝里头糯糯一唤。
顾琛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架前翻找着什么,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书房昏暗,只桌案上点着一盏烛火,微弱的光亮给房间踱上一层朦胧,越发瞧得顾琛沧桑许多,但他背脊挺直,颇见刚直。
他颔首,示意少嬉进来。
少嬉将手中的灯笼放下,踱步走到桌案前:“爹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圣上的病情又反复了?”
顾琛摇头,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兵书,低头略翻了翻:“圣上无碍,太医说已经大有好转。”
“那圣上召爹爹入宫做什么?还密谈了这么些时辰?”少嬉摸不着头脑。
“圣上龙体已见大好,不日就可重掌朝政。”顾琛说。
“那是好事啊!”少嬉也跟着松了口气,“无恙一直担心圣上的病情反复,久不见好,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很开心的。爹爹不是也一直盼着圣上的身体好转吗,这可是个好消息啊,爹爹怎么还忧心忡忡的?”
“身为人臣,爹自然是希望圣上龙体无虞,如此我东离国方可永葆昌盛。”顾琛将书搁在案上,缓缓坐下,“想必太子也对你说起过,宁氏兄妹对皇位一直虎视眈眈,宁贵妃更是一心想要拉太子下马,好辅助二殿下成为皇储。其心有异,必生祸端。”
少嬉沉默一瞬,绕过书案:“话虽如此,可是有爹爹这位名噪天下的大将军在,谁敢造次?是不是?”
“你这个孩子。”顾琛拿她没辙,也松快一笑。
少嬉见他展颜倒是放松不少,她俯身,从后揽住顾琛双肩,试探着开口:“纵然宁丞相兄妹有不臣之心,但有爹爹在,定能保得无恙平安无虞的,是不是爹爹?”
这话似有深意,顾琛扭头望着少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格外精明,看得少嬉一阵心悸。
她直起身子,避开顾琛投来的视线:“爹爹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顾琛就势转过身来,半晌微扯开唇边一抹弧度:“女儿大了,一颗心都不在爹爹的身上了,还未过门,倒先急着替夫君着想了。”
少嬉面色一红,羞怯垂头:“爹爹胡说什么呢!”
顾琛捋着胡须展颜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可害羞的。况且你与太子两情相悦,为了你的幸福,爹爹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爹爹说的是真的!?”少嬉又惊又喜,半蹲在顾琛身旁,明眸璀璨如星,“爹爹不反对我和无恙在一起,决定成全我们了吗?”
“傻孩子,”顾琛轻轻拍了拍少嬉的手背,多有慈爱,“爹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希望你能嫁得好。爹不指望你攀附皇亲,也不在乎对方家世权位,只要你喜欢他,他也真心待你好,即便是寒门士子,爹也乐意成全你们。”
少嬉鼻尖微酸,心中酸楚更是一浪翻过一浪。
顾琛继而说:“宫中犹如龙潭虎穴,里面的人个个都是洪水猛兽,宁贵妃更是虎视眈眈,若有的选,爹爹是断不愿意让你嫁到那种家庭里去的。”顾琛抬手轻轻抚着女儿鬓发,“不过你要记着,将来嫁入皇室,明哲保身固然是好,可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也不必过于隐忍。有爹爹在,倾尽家族,都万万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
“爹爹!”
少嬉喉头哽咽,眼眶一酸,豆大的泪珠顺势而出。她倾身扑进顾琛的怀中,霎时哭成了个泪人。
顾琛心里又何尝好受,眼中已聚了泪,昏暗烛光下悄悄拭去。
“快别哭了,到时候眼睛哭肿了,来日做新娘子,可就不好看了。”
少嬉抬起头来,脸蛋上还挂着一串泪珠,抽抽搭搭的问:“爹爹说什么?”
顾琛握住她双臂拉着她起来,积着厚茧的指腹轻轻为她拭去泪痕:“今日圣上在承德殿召见,一是为了想要退位,好将皇位正式传于太子,故而召我进宫商议。二也是为了想替太子选太子妃,问爹舍不舍得女儿。”
“圣上要退位?”少嬉惊了一跳。
顾琛也不瞒她:“圣上自病倒以后身子就一直不见好,太子暂时监国本是权宜之计。可没成想,太子颇有帝王之风,短短时日不仅将朝政处理妥当,赢得朝廷内外一片拥护,更在暗地里培植自己势力。圣上思来想后,未免后顾之忧,所以打算以病为由退位为太上皇,正式将江山交给太子。”
“所以圣上想立我为太子妃,就是为了好让无恙有爹爹的助力?”少嬉恍然明白。
“是,也不是。”顾琛负手于背,续道,“听圣上说,日前太子有向圣上提及此事,说你们情投意合,还说非你不娶,请圣上成全。”
这话倒也是实情,若非如此,就单凭眼下太子的境况,顾琛多半也是不会答应这桩婚事。即便忤逆圣意也好,也伤了女儿的心也罢,他倒宁愿女儿避开皇储纷争,过得恣意才是心愿。
“那爹爹答应了吗?”少嬉低低询问。
顾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少嬉心头一紧,紧张地拉着顾琛的手臂:“爹爹明知我心意,何不成全我呢?”
“宫中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倘若圣上真的退位,太子虽然继承大统是名正言顺,可就从此正式与宁家成了对面。你若嫁给太子,必然会受到牵连。”这也是顾琛的担忧之一。
“我不怕。”少嬉当即表明态度,“爹爹有所不知,其实很早之前我与无恙就有所往来。记得有一次,我说他若娶我,定能获得将军府的助力,可爹爹猜他说了什么?”
顾琛默言。
少嬉面色一红,羞怯垂头:“他说,他对我的喜欢是纯粹的,即便来日向我提亲,也
仅仅只是因为心悦我,而不是因为想要得到爹爹的助力,以此稳固太子之位。”
“你信他?”顾琛问。
少嬉当即连连点头:“我信他,深信不疑。”
顾琛不知,她与无恙早已认识了千载。从前不知,眼下重头捋一遍,那可不就是喜欢吗?
司命喜欢她,所以但凡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就会第一个想到她,有什么危险,也会当先挡在前头,替她受了。
可恼因锁情咒的缘故,她竟痴痴傻傻千载,竟不知司命的付出,不晓得他的心意,还只当是朋友之谊。却不知,早早已是倾心相待,只余自己懵懂而不自知。
这次阴差阳错落入十方空间未必见得就是坏事,起码,她明白了司命的心意,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倘若可以,即便在此几世轮回又有何妨?镜花水月,也终究不是空梦一场。
少嬉早已打定了主意,也许以她的智谋不足以为司命分忧,但只要能够多在一起一日,那也是极好的。
顾琛静默半晌不语,但瞧着女儿的态度,他已经瞬间明了,憋闷在心头的问题,也再不想问了。
“也罢,倘若你主意已定,明日爹就进宫回禀圣上。想必不日圣旨就会降下,你只安心待在府中待嫁即可。”顾琛不再劝说,颓颓坐回到红木靠椅上,到底是选择了成全。
少嬉登时心花怒放,半蹲下身子,急切地握着顾琛的手,连一双眸子都不禁亮了几分:“爹爹说的可是真的?爹爹真的打算成全我们了吗?”
顾琛转过头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和蔼一笑:“爹爹顾虑再三,终究也是要以你的幸福为先。你娘去得早,十多年来只有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爹爹将你当明珠似的呵护在手心里,自然是不希望你受到任何委屈,只有你高兴了,幸福了,来日等爹爹见到你娘亲,才好有个交代啊。”
“爹爹不许胡说。”少嬉红了眼眶,“爹爹身强体健,必然能活个长命百岁。爹爹不单要看着女儿出嫁,将来等女儿也有孩子了,爹爹还要教他骑马射箭,也同爹爹一般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姑娘家说这些没羞没躁的话,也亏得你说得如此坦然。”顾琛刻意板起脸故作严肃,话语间却毫无责怪之意。
少嬉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更是不屑一顾,索性歪了头枕在顾琛腿上,小孩儿心性似的道:“那又如何。我不过只和爹爹说这些话,爹爹才不会和我生气,嫌我话多呢!”
顾琛被她逗得笑了,刻意崩起的脸骤然瓦解。他温柔轻拍着少嬉的背脊,一如小时候哄着她熟睡那般,没有厮杀战场时的刚烈,也没有立于朝堂时的心有城府,现下放下一切,也不过是个疼爱女儿的寻常父亲罢了。
“好,等将来我的宝贝也有了孩子,爹爹就教他骑马,教他射箭,将一身本事都倾囊相授,好让他长大了可以保护娘亲不受人欺负。”
“那女儿将来岂不是很幸福,有三个人宠着,走路都带风呢!”少嬉仰起头,娇俏一笑。
顾琛微笑,瞬间妥协:“那当然,我的宝贝女儿即使走路都横着走,又有谁敢置喙一句。”
少嬉噗嗤一笑:“横着走,那不成螃蟹了。”
顾琛一愣,想想好像是这么个理,瞬间两人都笑做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