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我们走吧。”
一个个细细小小的声音汇聚,虽然微弱,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愧疚自责。
自责于千年前那场不知缘由的屠杀。
愧疚于千年前死于那场非难的无辜生命。
这些妖兽厌恶着犯下滔天大罪的自己。
即便那并非他们所愿。
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逝去的生命注定无法挽回,所犯下的罪恶便只能用等价的生命来交换弥补。
以死谢罪。
“王,我们走吧。”
这些想要以死谢罪的妖兽,声音是那样温柔,千年的封印并未磨灭他们高洁不屈的灵魂,反而令他们的灵魂更加坚韧不折。
他们的声音是那样平静温和,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群即将逝去的生命,因为从他们的表情或是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哀怨或是恐惧。
只是如水一般的平静。
段决微微颔首,他良久注视着自己被囚禁千年的子民,眼中有光芒闪烁。
千年前龙族封印了这些残存下来的妖兽,视他们为世间邪恶残暴之物,欲赶尽杀绝,最终凭他一己之力阻拦,龙族不得已,只能退让一步选择封印。
却不知,其实早在千年前,这些残存下的妖兽,便已打算以死谢罪。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背负着罪孽活下去。
可想要以死谢罪和被龙族视作妖魔斩杀之间可谓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前者尚能保留一份尊严,而后者,便是默认了沧浪妖兽与世俗认知中邪恶残暴的妖兽无异,皆是死不足惜之辈。
他身为沧浪之主,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沧浪妖兽要赎罪,他便还他们一份应有的尊严。
段决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的子民,然后闭上双眼,叹息一声。
“走吧。”
话音刚落,他化为蛟龙的巨大身躯便慢慢开始化为光点飘散在空中。
而那些被光团包围着的妖兽,在听到这一句话后,才终于如释重负,追随着他们的王,慢慢消失在空中。
无数晶莹闪烁着的光点刹那间弥漫在整座藏剑峰,竟是形成了一片光的海洋。
就仿佛是,沧浪又活了过来。
星星点点的光芒在阳光的折射下耀耀生辉,宛如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璀璨夺目,又如生命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其间映照出来的,是一群无比高洁不摧的灵魂。
秦漓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她久久不能言语,心中的复杂之情无以言表。
灼眼的光点围绕在她身边,秦漓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它们,却在即将触摸到时急急停手。
她想,这来自于世俗的触摸,是对这些高洁灵魂的侮辱。
于是秦漓又放下了手。
她看向身旁同样震撼到说不出来话的裴洺风,看着他颤抖着的嘴唇,秦漓缓缓开口道,“这是一场迟来千年的赎罪。”
裴洺风听到秦漓的话,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堪堪回过神来。
他喉咙滑动一瞬,话到嘴边又咽下,如此反复数次,裴洺风才重新找到开口的勇气。
“我知道。”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的。
“沧浪妖兽,不,是整个沧浪,从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是一个赎罪罢了。”
“我一直都知道的,段决当年明明有实力从龙族手中逃脱,却为了守护被镇压的沧浪妖兽自愿伏首,独自被囚禁在荒芜的藏剑峰上千年。”
“世人都说他是因为封印力量才会慢慢衰退,可我是知道的,段决力量会衰退,其实是因为这千年来,他一直在消耗着自己的力量,去守护藏剑峰下的沧浪妖兽,那些光团就是最好的证明。”
裴洺风说着,一个大男人,竟是慢慢哭了起来。
他双手死死捂住脸,仿佛这样便能压抑住自己无处安放的悲痛羞愧。
“我一直都知道的。”
“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复仇,而是赎罪。”
“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杀戮,而是尊严。”
“可是我,我却”
裴洺风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苦涩的泪水从眼角落下,滴落到周围的光点上,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光点微微摇曳,宛如水中的波纹扩散,裴洺风透过指缝看着摇晃的光点,目光有一瞬的迷茫。
“我到底,在做什么?”
裴洺风喃喃自语,他失神的望向段决消失的地方,如今那里只剩下星星光点,却再也见不到昔日故人。
他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知道段决不是那样的人,明明知道沧浪妖兽不是邪恶之辈,他却还是向段决拔刀相向。
这样的他,与千年前的龙族又有何异?
就因为他是摘星阁主,就因为他肩负着守护上界和平的职责,他便再一次深深伤害了沧浪。
明明他们才是最无辜最该被守护的一方。
裴洺风此时此刻,忽然无比的痛恨起自己来,更加痛恨着自己摘星阁主的身份。
如果他并非是摘星阁主,应该也会和秦漓一样,选择相信沧浪,而非再一次践踏他们的尊严去质疑他们吧。
裴洺风无力的捂住双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他不由自嘲一笑。
说来,当初他和段决做朋友,动机也并不单纯。
摘星阁肩负着守护上界的职责,像段决和沧浪这般不安定的因素,他自然要去亲自监视的。
去见段决,也不过是排除不安定因素的第一步罢了,若是他极为危险,恐怕自己当时便已经下手。
只是当年,在亲眼见到段决以后,他退缩了。
因为段决当时的眼神太过平和了,平和到不像是一个刚经历过一场腥风血雨的人。
他就像是早已和重要之人约定好自己的终局,并因此而感到安心释然,静静等待着尘埃落定那一天的到来,平和而又冷漠的注视着世间的一切。
因为在他眼里,尘世已经与他再无任何纠缠。
裴洺风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把段决排出危险之外,后来例行到藏剑峰巡查,一来二去的便也和段决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段决自然也是明白裴洺风经常来见自己的真正用意,不过他并不在意,段决不主动说,裴洺风也乐得清闲。
两人便这样默契的维持着这段彼此心知肚明的“友谊”。
直到有一天,裴洺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段决一个问题。
“沧浪妖兽迟早是要被你放出来的,到那时,我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