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实验室不久,他开始准备袁凰需要的阵痛药。
这种主要缓解神经疼痛的药剂本身并不难制作。
问题在于要在缓解痛苦的同时,尽可能的保护使用者的身体。
并非按照配方,直接精炼药剂成分再混装就可以了。
章海根据数据库中名为袁鹏(袁凰假扮的男学员兵的正式身份)的学员兵的参数,按照性别进行转换后开始设定专门的药剂配方和用量。
这个过程是个精细活计。
哪怕拥有智能系统和超级验算系统的辅助,他还是失败了许多次。
经过各种验证确定配方无误已经是两天之后了。根据现有的配方为袁凰配置了一年份的药剂量。
不是不能多配置一些,而是期望能够同袁凰保持联系。
目的是让她不至于忘记他的人情。
用废寝忘食来形容章海这两天的忙碌状况再贴切不过了。
完成药剂的配给和保存,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
他走到山谷里,坐在以前同魏铁聊天嬉闹时喜欢使用山石上,一边感受来自山石的凉意,一边抬头仰望正从深蓝演变成黑紫色的星空。
这个世界的夜空不像地球那样有月亮,而是一颗硕大的,带着行星环的固态行星,以章海有限的天文学知识,这颗行星很可能是所在世界的主行星。也就是说脚下的大地并非一颗围绕恒星旋转的行星,而是某个巨大行星的卫星。虽然日夜的变化同地球差不多,他还是能够感受到不同,比如昼夜长短并非恒定,潮汐力量也不均衡等等。
他怀念起逝去的妻子,以及在他印象里还是个四五岁孩子的女儿。
据说妻子是在五十来岁时因为偷窃粮食被人滥用私刑而惨死。
虽然事后星舰国际为他讨回公道,严惩了凶手们,可是他的爱人,那个精明能干又有责任心的妻子再也回不来了。
印象里妻子还是离别时,三十多岁的样子,风华正茂。
对他来说,冬眠便是同妻子的死别。
不知道她在最后时刻是否恨他,或者会后悔没有同他一起冬眠呢?
对于女儿,他的印象很模糊。
唯一还记得的是在那寒冷的夜晚,提着很少的行礼离开家时,多么希望女儿能够在门口同他挥手说再见。
记录里,女儿先于妻子去世的。
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再加上传染病得不到治疗。
他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时代还会有人因为饥饿而死。
这对于看重责任的妻子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长长的叹息,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晴朗的夜空中,弥漫着粘稠的气味。
这个世界里,这具身体名义上的家人们倒是还有联系。
可是他对那些人完全陌生,也没有打算建立良好的关系。
倒是借助七圣旅内工作和训练繁忙的借口,不去见他们,让他松了口气。
他每月的大部分薪水,通过银行系统转账给名义上的家人们,算是为借用这具身体向他们提供的补偿吧。
他始终以为,这具身体算是被他们卖给了七圣旅,其实并没有太多相欠的部分需要补偿。
他每年都会收到名义上父母写的报平安的电子邮件。
信的内容很少,除了告诉他一切如意之外,生活方面的事情很少提及。
他知道的其实并不比外人更多。
大体上家族的生活水平比以前高了几个档次。
大哥成家立业,二哥也有了对象等等。所有的一切变化都是因为他送回家的酬劳的缘故。
不过章海还是能够看出,字里行间,所谓的家人们对他是越来越客气,甚至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步。
这种陌生和梳理感大大的降低了他心里隐约的内疚情绪。
今晚真是太奇怪了。
他前后两辈子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念过亲情,更何况主要考虑的还是形同陌路的名义上的家人。
回忆起家人的时候,心中升起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温馨却又刺痛的感觉,是他上辈子连奢望都不敢有的情感。
他慢慢的品味着温馨的痛苦,非常珍惜的一点点的回味着,生怕再也没有机会去体会。
无意间,他的手指摩挲到胸口的挂坠,那个装着微型水滴的小盒子。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和刺痛。
影响全身的,难以名状的郁闷笼罩了他。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身体开始不对劲了。
脖子深处,脑干同人造脊椎链接的部分一抽一抽的,四肢开始发麻,手脚不听使唤了。
脑海里粒子流蠢蠢欲动,大有把脑壳撑爆的趋势。
“排异反应!”
这个可怕的想法刚出现,他便已经坐不住了。
挣扎着站起身,深深的呼吸,以免就此昏倒。
墨菲老头不在,山谷里就他一个人,要是不省人事,死了也没人知道。
他强自镇定,对于无缘无故出现的排异反应非常纳闷。
虽然现在寻找排异的源头似乎嫌太晚了些,但是不知道起因又无从入手。
他转头四顾,目光无意中落到挂坠上面,难道这种思愁的情绪来自于她…心中火起,明明理智是否认的,他还是愤怒的把挂坠扔了出去。
“不对,思绪无法控制,精神回路正在不断的刺激脑干部分的接续位置,这绝对是强烈排异反应的前兆。当年第一次排异反应时,极度接近死亡的寒冷感觉他还记忆犹新。身体正在冻结,彻骨的凛冽又回来了。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掉落在不远处的挂坠,期望找到情绪变得更加糟糕的原因。
心中灵光一闪。
他快步冲向挂坠的盒子,打开后微型水滴静静的漂浮在那里,就像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时一样,光可照人。
他顾不得许多,就在山谷的空地上坐下,脑海中粒子流发动,同时想象着进入微型水滴的内部世界。
世界在眼前变得一片灰暗,随即他进入了小世界。
高挑而优雅的芸慧正在无人的虚拟小镇上等他。
见到他后,她也不说话,扑了上来。
章海稍微一愣,没有躲闪而是张开臂膀把她接住。
没有温柔的触感,也没有重量,就像怀抱着一个虚影。
事实上他就是怀抱着虚影。
躁动的心情平复下来。
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怀里没有重量的芸慧身上时,难受的感觉消失了,脑干部位异常的抽动不见了。
淡淡的忧愁和思念,仿佛这些情绪就是她的化身。
“…你真是狠心哪,把我丢在一边。”,她平静的说,浓密的黑发微微跳动着。
“对不起,我以为是因为你的关系才引发了思愁,事实证明是我错了。”,出人意料的他没什么愧疚,只是安静的享受她带来的宁静。
“为什么不愿来见我?明明有大把的机会。”,她问他,眼神中带着挑战。她一直没有变过,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就是如此。
他沉思了一会儿,“…虽然让人难以置信,但是我竟然在害怕再次看到你消失…以为只要不进来这里,你的时间就会停止,也就永远不会消失了。”
“傻瓜!”,她努力把他抱地更紧。
此时此刻,他对排异反应不再关注,而是用手轻轻的摩挲着她的虚像。
他用全部的精神去凝视她,仿佛这辈子只有她最重要。
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轻轻的松开臂膀。
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离死亡是多么的近。
这次绝对不是什么机体的排异反应,而是来自于灵魂的低语,是人类灵魂进阶量子态的过程中,每时每刻都可能遭遇的危险。
有进阶可能的灵魂会误以为躯体是束缚其自由的障碍,争取脱离躯壳获得真正的,完全的自由。但是真的脱离躯体的包围,脆弱的灵魂又怎么可能存在,也因此灵魂的低语听上去浪漫,却是赛博化道路上最险恶的陷阱。
这一切都是章海在后来正式踏入赛博的世界后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