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文”老太太笑眯眯地叫着大孙子“和你大、你妈说再见,咱走亲戚去。”
“好咧。俺大,俺妈,我走了啊。”李开文高兴地应了一声,搀扶着小脚的奶奶就要往北走去。
“妈,包袱。”李上前把背在身上的包袱,解了下来递给李刘氏。
李刘氏一接手,就狐疑地看向儿子。
“一些吃的,带上。”李上前解释道。
老太太直直地摆手“家里人要紧,家里人要紧。”她知道儿子并没把全部粮食上交集体。
“妈,你不带上,就别走了。”李上前半是心疼半是赌气地说。那包袱里是他偷藏的一大半的粮食,李上前连夜把它们烙成了煎饼。
“孩子”老太太深情地望着,眼前已为人父的儿子,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落落地滚了下来。
“妈”“妈”李上前和媳妇一起抽噎了起来。
老太太擦了把眼泪,接过包袱挎上肩,猛地转过了身“好了,我要走了,你们回吧。”
随着铿锵的告别话语,李刘氏那佝偻着的腰背,渐渐凝重坚强,仿佛充满力量的伸展,将阴冷的天空铮铮撑起,拉出了旭日升起的冉冉。
而头上的几根散逸白发,跟着灰白色的衣角,在春风中飒飒作响,扬起了慈爱伟大的晨曦。
她侧身看了一眼孙子,伸出手牵住他,在金黄色的希望中缓慢地走动,却豪迈地向前。
“妈,儿子”李上前望着奶孙俩远去的背影,瘫软在地,声音随着目光飘散。
小开文有了煎饼吃,一路蹦跳地快乐。他一会拣起块石子,飞击已不多见的麻雀,一会又走到路旁沟底,扯把甜草嘴里嚼嚼,再往奶奶嘴里塞上两根。
老太太尖着小脚,一步不停地、坚定地向北方走去。她必须走快点,在煎饼吃完之前,要找到一个富庶的地方。
她明白她已是黄土盖了大半截的风烛残年,剩下的小半截也早已被黄土悬盖,随时有可能全身而没。对她来说,生死已无所畏惧。
儿子、儿媳也老大不小,纵使和自己一起奔赴黄泉,也是路上打个伴,多个照应,没有丁点遗憾。
但是,孙子们却要活下去。他们才来到这个世上不久,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更不知晓活着的快乐。
所以,为了孙子们,即便她已近油尽灯枯,仍会撕掉脸皮,放下尊严,出来乞讨要饭。一切都是为了孙子。
出来之后,老太太才知道她估计了这场饥荒的残酷性、长期性,却没有估计到它的迅速性,以及广泛性。
至晶村只不过刚刚青黄不接,众人尽管已有忍饥挨饿,但好歹还能吃糠咽菜苟活着。
而往北初始,就不时地能听到阵阵吹打的哀乐声,那田间的送葬队伍更是紧密相连。
再往北,则是出殡的队伍渐多,哀乐的声音渐小,送葬的人数也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
死人太正常,都死不出新意;死人死太多,都轮不上吹鼓手。也许吹鼓手早已饿死了。
老太太腆着脸皮,克服羞愧的心理,向沿街各路的人们,伸出了乞讨之手。但大家要不是只给她一碗清水,要不然就指指嘴巴。那意思是自己都没有东西吃,哪还有多余的东西给她呢?
李开文已知道不是出来走亲戚了,而是做着曾和小伙伴一起嘲笑过的要饭活计。
刚开头的几天,他还耿着脑袋走在前面,对奶奶不理不睬。后来他发现吃煎饼时,奶奶总不吃,只喝几口凉水,才又懂事地回来搀着奶奶一起走。
一晃,祖孙俩已出来快两个月了。光秃的树枝本该万嫩吐绿,可此时依然落井下石地干枯一片。
她们竭尽全力地节约再节约,那所谓全家一大半的口粮,还是没能坚持半个月。
而这一周,她们最好的情况,也只能乞讨些号称玉米糊糊的清水汤。
李刘氏饿得两眼发昏、步履蹒跚,灰白的衣服上汗迹斑斑、灰尘片片。李开文也一步三摇。
李开文前两天还连哭带喊着饿,这两天则是连话都懒得说。本来还算妥顺的小锄头乱糟地顶在头顶,面色灰乎乎、黄泱泱的一片。
他的皮肉好像已不生长,颧骨却喜人的外凸。原先扑灵闪动的眼睛,现在生气式的半天也不转动一下。
小开文搀着奶奶,亦步亦趋。说是搀着奶奶,其实是半拖半挂在她的胳膊上。
孙子虽然还能够走动,但自已好像已然坚持不下去了。老太太悲哀地想,老了就是老了。
这几百步的路程,她就有好几次想躺倒不动。就算要死,她也希望能在临死前,安稳舒适地睡上一觉,最好是在睡梦中就去与老伴相见。
“歇歇”老太太再一次感觉有想躺倒不起的冲动,就赶紧叫孙子停下。小开文声也不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扑通一声向后倒去。
“开文”老太太吓了一跳“快起来。”
小开文已闭上的眼睛,半睁了下又闭合了。
绝对不能在这里停下,一停,那祖孙俩就算交待在这了。不行,不行,我得带着孙子回去。我死了没关系,但孙子一定要活着回去。
想到回家,老太太蓦然有了力气,她一把拉起了小开文。小开文像只散架的风筝,任由奶奶拖曳着,已污垢了的深蓝小褂左右飘摆。
“乖孙,奶奶给你要馒头吃啊。”老太太边说边拖着孙儿,往左首的一座大院走去。小开文听到“馒头”有了点力气,他支起了身子,仍微闭着眼,牵着奶奶的衣角。
院墙上刷着激昂奋进的标语,已斑驳剥落地奄奄一息。两扇钢筋铁骨的大门,早七扭八歪着锈迹斑斑。
这是一所废弃的国营养猪场。猪早被搬运到别处,就算剩这,也逃不了附近饥民的大口。
老太太半拖着孙子,从猪圈搜索到平房,又从平房搜索到仓库。偌大个仓库空空如也,只有墙角散落些土坯。
别说没有,就算有什么吃的东西,又怎么能轮得到她们?
但是老太太仍然奢望着,某个角落里会遗落下一颗半粒的粮食或种子。这时,一粒种子就是一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