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俪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一眼看到床炕边多了一大叠的经书,而俞香兰正端坐在蒲团上,双眼微闭,一脸悲悯慈祥,一手礼佛,一手快速地拔转念珠,口中喃喃有声,皆是“…波罗蜜…色…空”之类的经文。
俞敏俪见她熟诵得若行云流水般流畅,心里着实惊奇,想张口说话,咽喉却似被火燎过般疼痛,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喉部,再按了按太阳穴。
俞香兰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站起身来,走近床炕旁,对她说:“醒啦?看你睡得沉,不敢叫你。你生病了,在这歇上两三天,等身体好一些你就回家吧!我先帮你打点热水进来!”
俞香兰转身要去外屋。
“妈,我自己来!”俞敏俪声音嘶哑低沉。
她强打起精神来穿好衣服,随俞香兰来到外屋厨房。厨房里除了俩个大灶台和一个大水桶以及一个简易的大三角架外,并有其他摆设。灶台上摆着三四个大小不一的碗,不见其他盆碟。
俞香兰指着一包“白十黑”说:“我早上出去买的,你一晚上睡得很不安稳,想是难受得厉害。我这里没有供观音净瓶,要不然就可以让你喝些圣水。你先喝几口小米粥,暖一暖胃,好把药给吃了。我要准备做午饭了,中午多做点,留着晚上给你。”
俞敏俪点点头!
俞香兰开始动手,俞敏俪想帮忙,但也插不上手,就在旁边仔细端详母亲。屋里光线并不明亮,却不难看见母亲脸色健康红润,双眼尤其清亮有神。
俞敏俪呆呆地望,亦呆呆地想。
很快的功夫,一锅米饭就成了。
俞敏俪看那饭,不过是几片大白菜叶和几朵香菇合着白米蒸煮,却有一股类似于海南鸡饭的香味,应是加了姜片爆香的油后渗出那股特有的香味。另有一大碗腐竹木耳汤,虽说俞敏俪鼻塞得不轻,还是闻到了诱人的香味。
俞香兰舀好汤,见不小心让一条腐竹挂在了灶台边上,就一手抓起往嘴里送。俞敏俪看那灶台上经年的污垢重重,只觉得恶心难受。
俩人回到大床炕上的小桌子上吃饭,俞敏俪吞咽困难,吃得有些慢。俞香兰的速度却是不慢,不小心拔拉掉了几粒饭粒和一片白菜叶,自然而然地又用手捡起放进嘴里,而餐桌陈旧得尤显涩脏。
俞敏俪再次难以置信地瞧着自己的母亲,忍不住说:“妈,那不脏吗?掉了就掉了,干吗还吃呀?”
俞香兰正色地说:“所有的食物都是因我们福报而来,我们必须惜福,不得浪费,今生浪费了食物,福报也消了,死后将堕入三恶道变成饿鬼。”
俞敏俪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该赞许还是反对,只好又慢慢开口说:“妈,我知道许多年来,您经历了不少事,也吃了不少苦。是我们对不起您,但您真的用不着在这样的……”
俞敏俪的话还未说完,俞香兰就打断了她,:“出家人修行的地方哪有那么多讲究,当年如来佛祖菩提树下顿悟,六祖山崖中静坐参悟,堕入物欲享受的人哪能参透法门深奥之妙?我的肉身已无法容许我有多余的时间去管顾太多。我必须抓紧苦修才可以得以永世解脱,不受轮回之苦。这里的一切都很安好,一点都不苦,即使有苦,跟六道轮回之苦相比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倒是你们,哎,我有时还是有些牵挂,我也希望还有缘度你们!阿弥佗佛!”
俞香兰说完,双手合十向着俞敏俪行了佛家弟子之礼。
俞敏俪目瞠口呆,好不容易才憋出话来,:“妈,您真出家啦?难怪您这身打扮!”
她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您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妈?还是法师?您就这么狠心?”
俞香兰颌首低眉说:“你是个读书人,该知道弘一法师的往事。他舍下名利,舍下娇妻,舍下世上万千繁华,我有什么可舍不下的?”
俞敏俪已痛哭失声,:“妈,我看您只是一时执迷,不对,应是走火入魔了!”
俞香兰霍得一声下了床炕,站直身子说:“够了!你吃过饭带上药马上就离开这里,不要再打扰我了,你哪里来回哪里去。”
俞香兰说完端起自己的饭碗走去外屋。
俞敏俪此刻已悔不该又言语冲撞了她,赶紧扒完碗里的饭,亦跟着她去了外屋,可俞香兰转身又回了东屋。
俞敏俪再进来时,见她的行李箱立在了屋中央,俞香兰又端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俞敏俪突然心中生起了一股勇气,从身后一下子将她环腰抱起:“妈,您真的是中毒了,我们回家吧!”
俞香兰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挣脱开了俞敏俪,怒气冲冲地把她的行李从屋里扔了出去,并反身又将她推出了屋外,顺手咣当一声闭紧了门。
俞敏俪错愕之间趔趄几步,但也瞬间明白彼此间已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母亲依然健在,却已不再是自己可以随时娇嗔的那位母亲。她不禁五内俱焚,情不自禁就跪在了门外的雪地上,大声痛哭,泪流满面地喊:“妈,您好自私,爸他真的想念您!他不习惯没有您的每一个日子,几十年的夫妻之情您说抛弃就可以抛弃得了吗?您就真的不挂念我们了吗?您为什么变得这般冷冰?大姐、大哥、二哥、海海,还有爱佳、娉儿,墨墨她们哪个不是您的心头肉?您再给我们一些温情好不好?您有儿孙满堂,这种天伦之乐真的不需要吗?成佛对您有那么重要吗?红尘世上就没有您可留恋的吗?而您又真能成佛吗?……妈,您回家吧……”
任凭俞敏俪怎么哭喊,平房的屋门依然紧闭。俞香兰的诵经声愈来愈响,伴随着轻脆单一的木鱼声响,一声又一声地与俞敏俪的嘶哑哭喊声重叠,纠集成令老天爷伤神的一幕。
天空中的乌云越发厚重,一排老平房寂立无声。雪又开始飘落,俞敏俪又在白色的天地间孤单地移动。她已哭得麻木,任由脸上的泪水结成薄冰,用手一摸,冰碴磕刺着肌肤,却没有疼痛。
俞敏俪回到沈阳市区,她没有了回家面对老父亲的勇气,只得先找了家宾馆住下,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她努力地撑起身子给家里打了电话。
俞敏佳等人已在家里了。
俞敏涛听到俞敏俪嘶哑的声音,急着问:“俪俪,你生病了?妈怎么说?”
俞敏俪忍不住又哽咽了起来。
俞敏涛更加焦急:“先说话啊,到底怎么回事?”
俞敏俪止住哭泣,说:“对不起!二哥,我劝不回妈妈,看上去她真的出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爸爸说。”
俞敏涛惊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俪俪,你是重感冒了吗?”
俞敏俪无力地说:“是,北方的冬天特别冷。现在烧退了,我已经好多了,可我不敢回家。”说着又想流泪。
俞敏涛略一思索后说:“你先呆在宾馆里再好好休息,我和大姐马上去找你。”
俞敏俪如获救星般地猛点头。
当俞敏涛、俞敏佳和俞敏俪一起现身在俞香兰的面前,她似乎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出。不等他们开口,她无比冷静地说:“知道你们还会来,又是何苦?该断的时候不断,该舍的时候不舍,心若牵绊必难脱六道轮回之苦,你们却在一直勉强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孝顺?”
俞敏佳喊了一声:“妈”,也哽咽失声,无法再说什么。
俞敏涛静静地站立。
俞敏俪早在宾馆里又哭了一回,眼睛红肿,此时无语却又泪目。
三人似乎忘了此行目的,安静地站立,沉默着流泪,仿佛千里奔波只是为了瞧上老母亲一眼。
俞香兰认真看了看俞敏佳和俞敏涛后,又掉头面向佛像,双十礼佛,再缓缓开口:“你们回吧,别再来了,如果你们再来,我又得到其他地方去了。”
俞敏涛无奈地说:“妈,这老房子了没有公共的取暖设备,您不如再找个条件好一些的地方吧。”
俞香兰淡淡地说:“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西屋里有一屋子的柴火,肉身不会受冻。”
俞敏涛深深地叹了叹息,:“要不我下午去买几台取暖机回来吧。妈,再装个电话吧。”
俞敏佳赶紧说:“涛涛,还买个洗衣机吧,先看看可以装在哪里。”
俞香兰急说:“你们一来就将我的修为打了折扣,快点回去吧!”
俞敏涛:“下个冬天,如果您还愿意在这里修行,我就找人给您装空调,您也别想着省电,我把钱直接打给村委好了,您不用跟他们结帐。您以前也让我们往寺院捐钱做功德,权当我们现在是在捐钱敬活佛,也算是在做一份功德吧。从此以后,您不再是我们的妈,我们敬您是活佛!”
俞香兰心头猛然一热,有泪水涌起,又怕被人发现,急闭上眼,大声念起了佛号,半晌后才对俞敏涛说:“你要买就买那什么取暖器吧。其他的就免了吧,你们知道我的脾气的!”
俞敏涛应声先去了村委会。
俞敏佳四下收拾起房间来,可房间整洁如斯,并无可需放拾之处,只不过她不动手,只觉浑身难受。
俞敏俪只站在小窗前呆望。
窗外的树桠上悬凝着许多冰花,洁净、透亮,分不清是冬的献礼,还是冬的眼泪,又或许只是与往时告别的一种仪式,可谁也阻挡不了新生的丰盈和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