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明被盖上绣有佛家标识的锦被,大厅亦很快被布置成肃穆的灵堂,厅内和庭院里悬挂起了佛门幡帏,有人搬进了香案和香炉。
在香氲雾袅中,一场灵魂超度仪式在有声有色地进行。俞香兰恢复了她曾经的沉稳与干练,无比冷静地指挥起了一切。
她再一遍认真审视香案上的水果贡品数量和其他摆设后,向俞敏洪和俞敏涛招了招手,低声问:“公墓那边穴位定好了吗?”
俞敏洪小心地答道:“问是早几天就问过了,可爸之前做过交待,让我们将他的骨灰找个没人的地方撒了。”
俞香兰没想到俞大明竟说过这样的遗愿,乍听一愣。
俞敏涛:“妈,我是这么想的,跟庆宝哥商量一下,回老家找块以前的自留地,种上几棵树,再将爸的骨灰安置在树下。一来也算全了他的心愿,二来我们也有个地方祭奠他。”
蒋芷萱插嘴说:“爸就是想没了固定地点才好一了百了。”
俞香兰此刻却又有了一番打算,长叹一声说:“我摸了他的全身,真害怕在他膝盖和脚板底摸到热气,那将意味着他要堕入三恶道,幸好最后的余热在他的心窝那处,说明他这阵子苦诵佛经得来了福分,他有机会离苦得乐。可他真的是爱你们,选了凌晨时分去了,将俗世中三餐的食份全舍给了你们,你们也应感念他一场。还是去公墓那里寻一个穴位,干干净净地安置他,不必再回老家了。”
俞敏涛本想说话,俞敏洪一连同意说:“妈说的是,妈说的是!”
俞香兰点点头,:“我要为他做七天的灵魂超度,让他去得更加喜乐!你们不必悲伤,就去做你们应做的事。”
俞敏海站在角落里紧咬了咬牙根,一言不发,反身出门,他一路走一路给堂兄俞庆宝、俞庆祥和表兄俞建华他们一一打了电话,直接奔回老家与几个人聚了头,以迅雷之速敲定了一块坟地,大张旗鼓地赶工完成一冢大坟的建设。
躺在冰棺里的俞大明安祥和慈。俞香兰在他身边慢慢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再回到二楼的观音室内诵起了《大悲咒》,可年轻的俞大明在瑞云塔灯的辉耀下笑声朗朗,那只没有了耳垂的耳朵分外清晰,那场塔灯下的情景如魔般渗进她的脑海。俞香兰的诵经声越来越大,可眉心却越锁越紧。
俞敏俪独自一人默默坐在父亲生前的卧房里,一本《海涅诗歌精选》安静地躺在桌面上,不由地心生好奇,不曾发现过父亲竟有读诗歌的喜好。
她拿起诗集一翻,一张信笺滑了出来,上面的字迹显得扭捏稚气,下笔却用劲有力,分明就是父亲的笔迹,居然是一首诗歌:
上帝啊如果真的有您
我愿意奉献我的所能奉献
上帝啊如果真的有您
请留下我所依恋的一切
我的寿元我的财富是我的所能奉献
孩子的幸福和快乐是我依恋的全部
上帝啊我宁愿相信真的有您
带走我的所能奉献
留下我的所有依恋
整首诗歌之下,另抄写的是海涅的一首诗歌:
你就像一朵鲜花
温柔、纯洁而美丽
我一看到你,哀伤就钻进我的心里
我觉得
似乎应该用手抚摩你的头
愿上帝保持你永远
纯洁,美丽,温柔
一一给我的俪俪
俞敏俪不知父亲何时所写,捂紧了胸膛,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号,泪水纷涌而出。
翻过那张纸的背面,她一笔一划地填了一首《浣溪沙-悲恩慈》:
龙江泣极闽山悲,萧萧黄叶对凄风,
半笺泪痕入骨恨。
经年满山杜娟红,又是子规啼血归,
千羽空鸣思恩慈。
俞敏俪边哭边将那张纸认认真真地折叠成一只纸鹤,折法虽早已生疏,但她认真而执着。一本《海涅诗歌精选》亦渐渐地化成一桌面的纸鹤。
夕阳透过纱窗照进屋子,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地投在墙上,也将满桌子的纸鹤照得生彩生辉……
在做完佛事的第七天,俞大明的所有亲人与朋友,除了法定妻子俞香兰外,在灵车启动的那一刻,一步一趋地紧随着灵车,步履沉重缓慢地穿越过福宁城关的大街小巷。灵车在福宁城关的体育场做了短暂停留,送殡的人们对他进行了最后的悼念,俞大明的英雄事迹和平凡但光荣的一生再次在大家的眼前浮掠过。
俞香兰独自留在家中观音像前为他用劲地诵念《往生忏》。在急促的木鱼声中,她动的唇边慢慢地渗出一些细沫儿,猛有一串串泪珠滚落,细沫儿渐渐溶于泪水之中,潮湿了浅灰色的衲衣。
在火葬场那根粗大的烟囱又飘起一缕青烟的时候,俞大明被正式宣告他在这世界走了一遭,最终归于灰烬。中午的斋饭让亲朋好友们吃得无比轻松愉快,大家在祥和的气氛中畅想着他脱离红尘苦海后的安宁和幸福。
可他要落户荒野的遗愿落空,俞香兰的意愿亦被阴奉阳违地逆行。
俞敏海打点了一切,公墓的穴位内装了只空殓盒。俞大明的遗骨被装进一只大殓盒内,俞敏洪抢先抱起了它,俞建华打了把大黑伞掩护,几个男人簇拥着快速离开了火葬场。俞敏涛原想表示异议,可看看来自老家的一众族人长辈们背着母亲群情激愤的样子,不再多说什么。
老家的宗祠堂早已开放,俞大明的亲人们再次聚齐在一起,而那个殓盒被放进了一口硕大的棺木里,又再次启程。
俞敏俪不知大家要将父亲送去何方,忍不住问俞敏佳:“大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俞敏佳小声说:“海海在福芦山找了地方,妈不知道,但我想她也并不在意。”
俞敏俪哽咽说:“福芦山好呀,小时候去过那里,听说那里有一百零八景,可我一直没数过到底是不是这个数,但以前看见的那些石像都是大自然鬼斧神雕的艺术馈赠,而且那地方很幽静,相信爸爸会喜欢的。”
俞敏佳却叹了声说:“爸爸以前交待过他的身后事,事实却由不得他!”
俞敏俪止不住的泪水又潸然而下。
一行人到了福芦山口,顺着一条土路往里去,每隔一小段就会看见路边的各种垃圾,大部份是瓦砾、石膏板等基建垃圾,堆得一堆又一堆。亦有一些生活垃圾成堆堆放,散发出恶心的腐臭味,红、黑、白色的塑料袋拖着些残余的霉腐物,随风挂在丛生的杂草上,飘逸着一股吊诡的气息。越往里走,越是往上,土路越凹凸不平。
过了好一会儿,俞大明的棺木总算到了一处平敞的地方,也是福芦山较高处的地方。
从高处俯瞰四下,不见了当初的绿林成荫,不见了峰峦重叠,只见一处又一处被重度开掘后的巨大深壑,许多深壑里已积水成潭,潭水墨绿,壑的边沿是被断劈后的悬崖,福芦山峦被重创得满目疮痍。
俞敏涛的内心有一股巨痛穿过,这股巨痛和丧父的痛绞在一起,拧成一条带着剧齿的绳子,使劲地勒紧他的心脏,他的心在滴血。
俞敏洪环视了四周,忽然间担忧地问:“现在政府明令反对土葬,爸的坟要是被扒了怎么办?”
俞敏海怒目圆睁,:“活人买房子不是也有使用权年限,谁还管得了以后?先痛快了再说!”
他又冲着俞敏涛喊:“你不是什么商会的头吗?不是认识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吗?年年出钱涨身价,时时刻刻在演戏。我看你那张合影放得还不够大,得放大到一面墙那般大,我才能看得清你到底站哪个位置上。以后爸的坟要是被刨了,我一定先将你的那张大合影给一把火烧了!”
俞敏洪张大嘴,使劲地眨巴着眼。
俞敏涛皱皱眉,蒋芷萱将脸别向他处。
许雅安拿眼瞪了瞪俞敏海。
俞敏海却又时宜不合地说:“这地方我小时候没少来,那时就听老人家骂说修机场打台湾、大炼钢铁祸害了它,可那时山还是山,田还是田,石头还有模有样,水渠里也有鱼有螺。现在这地方有玩了,要是能养上几只恐龙,也能成一个侏罗纪公园,爸爸在这里成古了也好。”
俞庆祥摇摇头说:“呵,侏罗纪公园?峡谷地貌景观天然浑成,还得有花草树木和其他绿色植被。”
俞敏涛:“曾经的水渠良田一去不复还,曾经的翠绿山峦不仅被掀掉了植被,更被开劈成了蛮荒峭崖。”
俞敏俪惋叹说:“一百零八景的美丽传说成了追忆中的传说,再也无处可寻。”
俞建华凑过来说:“哎呀,那么些深潭前身的石头估计都走向世界各地啦,你们在国外指不定都见过它们,只是没认出来而已。”
俞敏海:“那些石佛像、石蛙、石棺、石鞋、石刀等也出国了吗?”
俞建华挥着大手说:“听说石佛像被运走了,幸亏宗教局出面保护了它。其它的嘛,应是全被敲烂了。”
一阵狂风吹过,黄尘漫天飞扬,大家紧捂起了脸,蒋芷萱叫喊说:“敏涛曾经跟我提过福芦山多有趣,怎么跟荒漠般苍凉?”
俞建华猛吐了一口口水,:“呸,吃沙子了!其实要让荒漠变绿林也简单,人民团结有力量,就看有人肯不肯发动。大家现在吃得好了,精气儿很足,分区划片让各单位包干,植树节时全动员到这里种树,几年功夫就树林一片了。哎哟,不过说回来,那些沟沟潭潭不好对付,而且这些土壤看上去也不行了。”
俞敏涛脸色严竣。
随着俞大明的棺木落棺下葬,大家更有一场悲怆。
俞子凯一直只四处顾盼,此刻又即兴创作,哼哼唧唧地开始低唱:
我想要哭泣
他们却摘走了我的泪腺
天空回应我雨滴
我想要喊叫
他们却扼制了我的咽喉
天空回应我雷鸣
当有一天
他们说抚平了我的创伤
我又学会了哭泣
我又学会了叫喊
……
俞敏俪尽力和着他的拍子,却哼起她自己临时编的歌词:
为什么要哭泣为什么要叫喊
泪水倒流不回如诗的过去
叫喊呼不回你原来的美丽
真不要哭泣真不要叫喊
春雷已再次轰鸣
请侧耳倾听天际里的预言
造物者又将施神奇
被毁坏的
以另一种方式降临
……
俞敏涛等人沉寂无语,默默地听俞敏俪和俞子凯的低哼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