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捧着俞大明的骨灰盒,俞敏海则捧着李有福的骨灰盒,与俞敏佳等人随俞建华穿行在另一条山路中,山路并不狭窄,路旁小树已被清除,四轮汽车可自由通行,触目可见新旧坟墓密布,青石白灰的豪冢之园不在少数。
俞建华走得辛苦,逐停了脚步,松了松他的皮带,喘着粗气说:“我不是故意让你们走这么长的路,主要是要让我姑父感知孝子们的心意。”
他稍歇了口气后,又说:“现在的大活人都住上了高楼大厦,不得忘了给死去的爹娘立上皇天后土大牌子。”
俞敏佳问他:“我昨天去看了两位舅舅,大舅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一直叹说全身疼,是不是生病了?”
俞建华:“他已住了好几回医院,镇医院看不出什么毛病,但我估摸着他走也就不久后的事。”
俞敏佳:“镇医院看不出毛病,那你怎么不送他上省城大医院看看?”
俞建华用劲地拉了拉裤头,:“上省城?哪个折腾得起?听说镇医院的检查单到了县医院全不算数,更何况到了省城医院,人家会当你一回事?又得重新来一套检查,小病都能折腾出大病。咱村里阿九伯去了省城医院,回来骂说省城医院里人挤人,没个熟人住院连床位都排不上,而我哪里找得到省城里的熟人?”
俞敏洪忙说:“镇医院要是医治不见效,还是得去大医院,对症下药很重要的。”
俞建华喘着粗气连走几步,用手指了指一处:“别看你大舅是个乡下人,他的命还真好。这次碰巧为他相到了一块风水地。喏!就在那边!我跟建秋商量着,好歹得准备个十几二十万办他的后事。我是长子,这份子钱我得出!”
大家继续一路走着,无人再作声。
再远处的山头是大片的枇杷果林,当季的枇杷果怕惹了鸟馋,每一粒都覆了白色塑料袋,满山遍野仿佛开满了白色的花儿,一番风景别具匠心。
见李中华入迷般地张望,与他并肩而走的俞敏海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他一下,问:“昨天你没通知我去接你,你到底怎么从北京下来的?”
李中华兴奋地说:“高铁!坐高铁感觉太棒了,又快又方便,还干净,没法说了,不知道该怎么用词表达。”
俞敏海吃吃地笑:“以后要是有高铁穿过大洋通到印尼,你更不知道怎么表达了。”
李中华腼腆地笑。
俞敏海又问:“你现在是留学生,以后想留下来吗?”
李中华脸上闪现出热烈的光采,:“我原先想回印尼,去中资公司找工作,因为那里工资高。现在想自己做生意了,印尼的农产品和渔业产品很丰富,就跟中国的工业品那般受欢迎。我跟涛涛叔叔和庆祥叔叔谈过了,他们都很支持我的想法,我会往这方面努力!”
俞敏海大笑:“你把我这个叔公抛弃了,竟然跟叔叔们联盟了。”
阳光下,李有福的骨灰盒闪出一道光来。
李中华又显腼腆,:“我加了他们的微信,有时会向他们讨经验。”
蒋芷萱看了看李有福的骨灰盒,叹说:“我们这一代人每天在全球范围内互通信息,拿起手机就能见彼此的容颜,亲人间的情感交流是如此的便捷和快速,离国的乡愁似乎淡了许多。”
俞敏俪幽幽地接口说:“是哦,地球上的每一处距离都变短得不可思议。”
俞建华走得大汗淋漓,肥圆的身躯突然间灵活地摆动起来,小跑了几步,大声说:“到了,到了,我姑父的风水宝地到了!”
许多青石板规则整齐地码放成堆,几包水泥和一堆沙石紧依在石板前头,黑色的土壤亦堆如小山丘。一个墓穴的内壁四周和底部已用砖块砌出一个干净爽透的小小空间,而两面写着“后土”的石牌已经立在左右,又一座巨大的坟墓坯模初具。
大坟旁边还有一座单冢,墓穴也同样砌好了内壁和底部。
俞敏海向李中华叫说:“Comeon!帮个手!咱们其实是神鬼不惊的一群人,行事不拘一格才好,不用等什么吉时良辰。你的曾爷爷只要能魂归唐山,我爸和我外公只要能看他回来了,他们就一起笑傲了中外两地和阴阳两界。”
李中华连忙认真庄重地双手接过骨灰盒,看他跳进墓坑里,再神情严肃地递过曾祖父的骨灰盒。
俞建华忙叫说:“海海,快喊一喊魂!让你义父知道他回家了。”
俞敏海:“喊什么喊?我义父生有所愿,死有所望,他早就盼着我带他回来,难道不跟着来?”
俞建华摇摇头,小声嘀咕说:“还是出国傻!”
他继续煞有介事地看他的手表,其他人都在等他开口。
可半晌不见俞建华开口,见俞敏海已跳出了墓坑,蒋芷萱又不禁叹说:“在李先生那一时代,故土贫瘠荒凉,生命堪忧而被迫远走,他们的心中永远有一份悲凉,因为故土,也因为自己。乡愁是永远的悲伤,叶落归根就成为深入骨髓里的悲壮。”
俞敏俪幽幽地说:“所谓乡愁,不只是出国的人才有,每一个离开了生养自己的那寸土地都饱受其苦。或许乡愁亦是一段回不去的时光,它是每个人心中无法抛却的情怀。”
俞敏海见俞建华拿着手表,如陀螺般原地绕圈,不知他何意,又起捉弄念头,说:“建华表哥办得什么事?不是说好了让我义父跟我外公当邻居吗?怎么变成了跟我爸成邻居了?你让他们老哥们平时怎么见面?”
俞建华抹了抹头上的汗,双眼依旧盯着手上的表,怼说:“出国傻又说什么傻话?我早叫冥品店备好四轮马车,还有外国名牌福特老爷车,我不敢要太新式的,主要是怕他们接受不了。等坟台全修好了,就抬到这里来一并烧给他们。又有马车,又有汽车,他们还怕见个面不方便?”
俞敏海笑说:“建华表哥想得真周到,不知道他们开车需要考驾照吗?你还是别忘了连带送两司机下去。”
好几个人都忍俊不禁,原本肃穆的气氛被俞敏海无情破坏。
俞建华却不苟言笑。他双腿稍张,力求站得稳重扎实,双手叉起了腰,神情笃定地说:“下边看病要是也难的话,我再想办法弄座医院下去,自家开了医院就更不愁了。”
俞敏俪本也想笑,忽然想起母亲,脸上的笑容再也无法绽开。
今天是俞香兰正式受戒剃度的日子,俞敏涛是她准许见证的唯一俗家人。
俞香兰和俞敏涛站在俞敏俪曾经站过的空地上。
春风拂面,俞香兰的脸容慈爱,她轻声地问:“俪俪回来吗?”
俞敏涛:“兄弟姐妹几个人约好了,大家有生之年在这一时节全都要回来。”
俞香兰微微颌首:“随缘吧!俪俪说的没错,我此前陷入了知识障,苦海中一直挣扎,重造业力。可她今天亦陷迷途,认得了树木,却不识森林。你帮我捎一句话给她,天若有寿,亦妒青丝,心房不空,空门无门。”
俞敏涛:“她虽然还有忧愁,但已学会坚强,不再拿别人的相亲相爱来惩罚自己。”
俞香兰微笑而道:“从今往后,我将不再是居士。我从此真正地皈依佛门,青灯衲衣,就不再是你们的母亲!但我还想最后一次做你们俗世里的母亲,听不听我的,你们可以定夺。人道一世,虽各自修行,唯五谷是天道所赠,亦是肉身之最根本需求。如今许多良田上建了房子,山林里堆满了水泥砖块。你们的父亲早已西去,就不要再为他另外造坟,权当是为生灵造福,为自己积德吧!”
俞香兰说完,大踏步走进佛堂。
日正当午,阳光普照,云林庵午时的钟声鸣响。
俞敏涛看着母亲一头银丝随主持手中剃刀的挥动散落一地,禁不住呜咽出声。
俞香兰抚了抚自己光秃的头顶,笑意欢欣。
俞敏涛快步走出佛堂,找到一处手机信号足够好的地方,喊说:“海海,停工!马上给我停工!大坟不造了,让建华停掉!没有必要了!”
“怎么可能?大哥刚把爸安放下去,师傅们正在赶工呢。你发什么神经”俞敏海皱了皱眉。
俞敏涛歇斯底里地怒喊:“停掉!不停的话,我回去就找人重新扒了它。爸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但他也永远在活在我们心中!死人为什么还要跟活人争土地?为什么不能将青山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代?为什么就因为你有点钱就可以有恃无恐吗?去公墓!听明白吗?让爸爸去公墓!你要是听不明白,就等我回去办!”
俞敏海的火气不比他小,怒说:“放屁!别以为你是我二哥,我就得听你的!我不但要替爸爸造大坟,还要出钱修外公外婆的大坟!”
“我们已经逆了爸爸的意愿,现在又要逆妈妈的意愿,造大坟到底是为了什么?面子吗?面子比子孙后代的幸福更重要吗?请你告诉我!那些钱做点其他的什么不好吗?”俞敏涛的声音高亢却带着哭腔。
俞敏海一时无话应答,站在那一堆青色的大理石石块上,思索了好一会儿,恨恨地将手一挥,叫说:“停了吧,全停了!把这些石头全送人吧,我不玩了!”边说边跃下石堆。
俞建华不明所以,呆呆地站立,耷拉着他那肥大的脑袋,:“造大墓的石头又不像建新房的那种吉利,送人谁要?怎么突然间变卦了呢?说出了国的人脑子只剩单根筋,这话还真没错,个个番仔猪!”
俞敏洪不知所措。
俞敏俪忽然间悲从中来,咽哽着大声说:“大哥,我们听二哥的吧!海海哥,爸爸一生节俭,他若有灵,一定不会喜欢我们的这份心意。而李先生一定更欣慰于李中华有了今天的模样。”
俞敏洪只好又跳进墓坑里,取出了父亲的骨灰盒。
俞大明的骨灰盒被重新安放在了公墓,在他最初的那个逼仄墓穴里,还挤着李有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