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上国皇帝最初说的是“想见见李朝王子”,但谁都知道,李昑这个延礽君恐怕很难回国了。
跟随李昑过来的李朝大臣经常有唉声叹气的,还有盼着赶紧把自己调回去,换人过来的。这种情况下,他们对李昑的态度自然不会多好,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本来嘛,一个注定失去继承权的王子,要两班贵族尊重他?他也配!
然而出乎李昑自己的预料,他在京城的日子居然过得不错,根源原因,当然是因为皇帝陛下。皇上叫他入宫跟着皇子皇侄们读书,李朝侍臣还要随从,结果被皇帝身边的太监打发守大门去了……
皇帝又派人过来照顾他,李昑倒是不担心自己被监视,他一个落魄王子又有甚么重要价值。何况,这样让他和妻子的日子好过许多,倒是意外之喜。
李昑每日出入宫中,倒觉得这胡人的宫廷并没有自己……主要是自己父王他们想的那么糟糕,过去每次使节从这里回到王京,王京中总会流传关于这个朝廷的种种奇葩流言。
诸如,“康熙皇帝在景山让妃子们披着床单或者虎皮爬行”,又或者“先帝和他近侍、太监不能不说的二三事”等等,作为从小接受李朝特色儒家教育的王子,李昑难免受到些影响。
但身处其中,李昑反而觉得,这京城的空气,可比王京中让人自在多了。虽然李昑嘴上和李朝官员说,这里的宗室亲贵未免有些散漫,但看着那些年轻的皇室子弟可以自由的研究自己喜欢的学问,他心中自然有羡慕。
来京数月,出入宫禁,李昑认识了不少人。当日和那位弘晋阿哥弄得有点尴尬,加之弘晋身份敏感,李昑就躲着他,最近他和皇帝的三阿哥弘昸处的不错。
这位三阿哥很好学,在学问上进境很深,而且与时人一样,三阿哥在学问上,也有崇古倾向。比之探讨现在的问题,三阿哥言必谈三代,热衷训诂考据,夸人的时候最喜欢“古君子之风”。
皇帝本人却不是特别关注儒学,当然了,这只是李昑作为局外人的一些看法。虽然也有经筵日讲,但皇帝总是听着,或者是让宗室子弟和翰林学士们辩论,以促进学问进益,他本人并不经常发表看法。
似乎这位皇帝的关注点经常放在那些奇技淫巧上,就像……就像是当年同样来到京城,喜欢地球仪,喜欢和那些西洋人打交道的昭显世子。
李昑想起自己到京之后不久,和南越、琉球等地的使臣一起,并列在宗室之后,参与了皇帝召见教皇使节的那件事。
通常来说,宴请外藩才会在保和殿,而皇帝召见教皇使节,也选择在保和殿。李昑当时还想,说不定之后还能再保和殿吃一顿皇室大宴,也算凑个热闹,长长见识。
不成想,教皇的使节来势汹汹,果然是化外野人,毫无礼数!
他们居然当廷宣布,教皇“命令这个国家的国王和臣民们,不准祭祀祖先,这是对上帝的不敬。”诸如此类,李昑听在耳朵里,忽然感到在对方的眼中,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居然如同无知贱民的“淫祀”一般!
不只是李昑,站在前头的弘昸和他的堂兄弟们当时脸色通红,身后的朝臣们更是惊怒交加。如果不是碍于朝廷体制,他们已经要开口喝骂这些所谓使节了。
然而,本朝一大特点就是,吵架这种事儿,从来不用大臣出马,皇帝本人都能搞定。
高高在上的天子一直等到这群鸟语使节叨叨完书信,才命令通译道:“你问他们,那个教皇凭什么来干涉我们的国事传统?谁给他的权力。用词不要太强硬。”
使节的回答非常倨傲:“教皇陛下是所有信众的首领,既然贵国有教徒,您的身边也有我们的传教士,那自然贵国上下也该听从教皇陛下的训示。”
胤禔满意的看着蠢蠢欲动的子侄们,不是平日训练有素,这会这帮小子已经能冲上去殴打这俩“鸟语者”了。
“朕身边的教士来自法兰西,”胤禔看着站在通译身边的教士们,“你们难道是教皇派来的吗?”
作为教士,他们天然的有传教义务,信仰也并无国界,但人有国籍,教士们不在大清养老,日后也得回归法兰西。胤禔就不信他们这么头铁,敢说教皇比国王重要。
果然,传教士们一个一个的跑出来表忠心,奇怪的是,他们不止对远在海外的路易十四表白,居然还对胤禔表白。不过好听话谁都爱听,胤禔笑眯眯的听着马屁,而后对使节道:“朕听闻你们那个教皇也不能干预世俗国家的国政,难道不是吗?”
如胤禔所料,使节立刻跳脚反驳:“教皇陛下曾经惩罚过对他不敬的罗马帝国皇帝,令他站在雪地中反省三天三夜!”
“哦?”胤禔心道你可算是说这个了,他不怀好意的反问:“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朕听说的是,那位皇帝,是亨利四世吧?他在不久之后,就发兵攻打教皇,让他龟缩于教皇国直到如今……”
拿老子当傻子耍,你们可真是挑错人了,胤禔坐直身体,满足的看着使节们当众表演呆若木鸡。皇帝微微一笑:“尔等如此愚蠢虚伪,枉费朕特地叫你们觐见,如今看来,真是不堪使用。来人,将他们送回驿馆,令其三日后离京!”
“至于那个教皇,理藩院参详一下,写封国书上来,朕御览之后,交给他们带回去也就罢了。”
居然连外洋的事情都清楚,皇帝真是……但让李昑震惊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那一溜通译,眼看着年纪各不相同,其中还有他见过的翰林,那就是汉人出身,他们居然也学习那样的语言……
如今的西边上国,究竟在做什么……这位皇帝,到底又在想什么呢?
“朕今日也是想一了百了,省着日后他们总觉得,我朝居然是个傻子,可以任意糊弄。”
南书房里,胤禔对戴梓说道:“文开你是知道朕的,朕可懒得受那个气。”
皇帝说的不只是什么教皇,也有身边的传教士,在跟随弘昱那一批自己认回来之前,胤禔都只能偏重依靠传教士来做某些事情。
“圣上的大计,臣不敢置喙。”戴梓想了一下,道:“不过臣当年治水,也参详过前人。‘深掏滩,低作堰,遇弯切角,逢正抽心。’李冰父子治水方略,用在朝政中,大抵也是一个道理。”
“要因势利导,方能水到渠成。这就是臣的一点心得了。”
“好一个因势利导!”胤禔抚掌大笑,一时间君臣之间颇为和乐,就连门外的太监脸上都挂着点笑意。谁不喜欢皇上心情好呢,主子爷心情好,他们才有好。
不过这份和乐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胤禔开始问戴梓,这个问题他已经明里暗里查问过许多人:“如今京城对朕的诸多国政举措,有什么说法吗?旗人、民人,他们各有什么议论。”
皇帝持续关注着涉及日后十几年,甚至会产生更久远影响的国策,远在北边的大格格、和南方的大阿哥也都没闲着。
苏日格尚且算是熟门熟路,弘晗面对的情况,简直是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
这是什么地方啊。
土地严重缺乏导致本地人非法出海也就算了,还淫祀,淫祀就算了还溺婴成风!
这种一边溺杀婴儿,一边求各路神佛保佑的操作……大阿哥虽然年纪不大,可也忍不住感慨活久见。然而,等他见过地方官之后,离开这里继续向南的时候,弘晗心中剩下的只有无奈。
土地贫瘠,宗族械斗频发,弘晗就赶上一次,就因为一家的牛啃了一口别人家的草,就弄得两家出动百十来号人,打的血肉横飞。
械斗就需要男丁,可男丁生多了,没有土地就没法繁衍,最后变成了恶性循环。要么出海找活路,要么越走越窄把自己憋死,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良民都活的这么惨了,何况贱籍,大阿哥虽然不知道“弱者抽刀像更弱者”这句话,但他亲眼见到了官商无视百姓,百姓也会羞辱贱民,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样。
这种情况,圣人所说的各安其位,这就是各安其位吗?
皇父之所以下诏令贱民脱籍,一则是阿玛圣德,二来也是贱籍多年来为自己求生路。圣人所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像烂泥一样被踩在脚下。
贱民祖祖辈辈叫人当成烂泥,可他们只要一息尚存就必然会奋起一搏,这才是令他们脱籍的主因。
弘晗面对广阔的大海,脑子里清晰的感受到,阿玛如今面对的局面,和他自己将来可能遇到的局面是什么样的。而这样的局面,光靠“圣人云”恐怕是解决不了的。
那要怎么办?如果解决不了,难道可以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么。弘晗心想,他需要找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去北京,临走前一天新闻出来,得,走不成了。
在京津的朋友小心些吧,今年大家别生病就是胜利,别的且在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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