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夜间,两条鲜活的生命即随风而逝,徒留李绝情神伤。她们生前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二人来自不同的门派,虽然打过照面却从未有过深入结交,爱着同一个男人却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现在,因缘际会种种,生前相见不相识的二人却要同穴共眠,想来倒也是件可笑又可悲的事。
此番节外生枝,李绝情只得先摒弃“死者为大”的观念,将曲玲珑的墓再度刨开,将两边拉大许多,用于增添墓中空间,再怀抱着夏候雪的身体,下到墓里去,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曲玲珑旁边。
待得二人都得好生安葬,李绝情却又为找不见合适的材料给她们俩立碑冢而犯愁,望着那一片看起来和周围并无太大分别的土地,只觉得落败感不可遏制地涌入脑海,心头一酸,想:“玲珑嘱托过我,不想让峨眉弟子知道她在哪...可雪儿呢?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连个万儿也留不得?”
正当他思绪纷乱之时,身后祖卑荣上来劝道:“将军,已经按您的吩咐,将田姑娘还有那祛毒雪莲都置办好了。”
李绝情嗯嗯应着,眼睛始终不离开二人长眠之上的那片土地。过了半晌,见祖卑荣不说话却也不走开,烦躁心起,想说些话把他打发走,却瞧见祖卑荣仍然保持着谨立的姿势,身侧旁站立一动也不动,似在等候指示。
李绝情这才想起自己还要颁布下一道命令,可眼下思潮暗涌,又如何能立刻做出个精准的决断出来?只得将时间顺延,皱着眉头胡乱道:
“你先和金二龙把车马备好去,找个驿馆歇脚,明日正午再来这儿找我会合,我们启程回岛。”
“是。”祖卑荣说完这话,便十分识相地退下了,往山脚下走去。
李绝情现在终于又孤身一人了,但如此一来倒也自在不少,他长叹一口气,笑想:“既为千军统帅,如此纠结于儿女情长...又能成何体统?我名为‘绝情’,实际上一生皆系这两字所累。”
李绝情这样想,盘腿坐在了二人坟墓尺许处。双眼时刻不离那片葬着自己红颜知己的土地,过了许久,忽然听得山上传来阵微弱混沌的言语声,似是一男一女。
李绝情不免一惊,想:“这种时分,这种地界,如何便会有一对男女上山来了?”当下觉得来者不善,自然还是潜伏到了一块巨石后面,暗运听声辨位之功,但觉二人越离越近,那对话声,自然也清晰了起来...
“爹娘尸首不见,家也被一把火烧光了,我身为人子,活得却如此混沌!”
李绝情当下一怔,随即有些心酸地想:“这兄台又何尝不惨呢?如此看来他的境遇倒和我差不大多...咦?”
李绝情立刻咂摸出这句话有些不对,这人的声音此时听起来也渐渐熟悉起来,不由得耳朵又竖,想听听二人接下来会有什么言语。
“哎,你也别难过了,就和小娟...嫂子说的一样,咱们倒算是解脱了,他日东山再起...重振谈家威名,却也不是不可...”
李绝情听到这儿,再也没法抑制心中情绪,从那石头后走了出来,高声喊道:
“三弟!”
那对青年男女见他先是一愣,接着便见那男子十分激动地跑了过来,途中不断地摇手,喊道:“二哥!这么久没见!想煞弟弟我了!”
他跑步过来,重重拍了一下李绝情的肩膀,脸上满是喜色,道:“二哥,怎么会在这里?不应该是在岛上么?”
李绝情稍一迟疑,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了...”但觉自己这趟出行有许多事情谈正南没必要知道,因此就避开不说。却问谈正南道:“那你...”话到这儿,见姬妍也走了过来,人面桃花,顾盼生辉。李绝情微微一凝神,转而笑道:“那你和弟妹,你们二人又是如何到的这儿呢?”
谈正南搔头道:“别提了二哥,我自出岛去,一路追她寻她,好容易给我找见,却是在昆仑山,我白绕了许许多多的路。”
“不过...”谈正南又是一笑,难掩脸上得意之色,道:“我还是找到了,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豪爽,一旁的姬妍满脸羞红,螓首微颔,娇嗔一句:“傻子!”
正如李绝情所见,便是瞎子也瞧得出这二人早已永结同心,且彼此恩爱珍视,李绝情瞧他们都是快活,原本滑到嘴边的话也生生给咽了下去,不由想入非非:
“三弟不知他身世真相,却也活的这么潇洒,皆因他纯良天真之故,我又何必乱掺一脚,将他从眼下这般生活里拉出来呢?”
李绝情自嘲地摇摇头,他现在终于明白,有些人和事不用圆满,也圆满不得,如果说谎言是一个甜蜜的梦境,就永远也不要醒来好了。
谈正南笑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道:“二哥,你和大哥近日战力吃紧不?可还需要帮手么?”
李绝情方才已从他和姬妍的言语中知道了谈正南还是在为父母们的离世而伤怀,可他在自己这个义兄面前,不仅不示弱求助,却要反过头来帮自己的忙,一时间大为感动,抱住了他的肩膀,道:“没事,你就和姬姑娘在这西域这地方闯出番名声来,此后再也别问江湖事非。”
谈正南点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来着...只是一直担心大家的安全,又觉得从战场上脱逃这事儿实在不够光彩,一直犹豫,也没想好。”
李绝情摆摆手示意无事,道:“你别为我们担心了,还是好好牵心牵心你自己吧!这江湖莫测,不知何时再有宁日啊。”
谈正南点点头,伸出一臂挽住了身边的姬妍,笑道:“二哥,替我向大哥他们问好,我就不回岛去了。等他日我若逐凌云志,咱们兄弟三可要好好的喝一顿酒啊。”
李绝情点头笑道:“一定。”
谈正南抬头看了看天,道:“二哥,我和姬妍这便下山去了,你多多保重。”
李绝情不说话了,笑着向他点头。谈正南和他相视许久,最后也只是微笑示意,接着便牵着姬妍的手走开了。
李绝情望他们下山的足迹,愁肠百结。心念道:“这一生明明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就是感觉活得如此憋屈呢?”
...
自昆仑山下途径的城镇,有一条半官半野的路,之所以说它如此,是因为它路边杂草丛生且道路沟壑纵横,但是却有许许多多排查的官兵把守在这儿。
这条路向南走,就是城镇,而北方,也就是来人方向,直直对着昆仑山,那巨大的昆仑山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帘白色幕布。
“吱啦啦”声响起,白色幕布处驶来辆马车,车驾并不很大。主驾位坐着个人,双手把控着缰绳,正是金二龙了。
金二龙身边坐的人,斜倚而坐,头戴着一顶草帽,嘴上嚼着草根。一只手在外亮着,另外一条胳膊收在里面,似乎是有意要回避,却是祖卑荣。
金二龙环顾四周,放低声音道:“诶,咱们把田姑娘放在后面...能蒙混得过去么?”
祖卑荣满不在乎地嚼着草根,道:“放心吧,这儿蛮荒地,守卫尽是些眼界狭隘之徒,拿点蝇头小利贿赂一下,就过去了,谁稀罕管你。”
金二龙向来没办法像祖卑荣这样豁达,他自入赤衣帮以来,已是见多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情,更不必提他们的帮主祝战是何等人物。久而久之,自然也学会了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计。虽说现在从赤衣帮脱身出来,和李绝情在一起,远远用不上这许许多多的心机。但是居安思危的性子却是已经定型,再难改变。
蓦地,祖卑荣突然从座子上惊坐而起,他如此动静倒是吓坏了旁边一直赶车的金二龙,忙问何事。
祖卑荣抬头看天,嘴里嚼草根的动作依旧不停,只是神情凝重。过了半晌,终于低下头,放低声音说了句:“回去。”
金二龙不解地道,指了指前面正在逐渐减少的人群,道:“你开玩笑么?下一个可就到咱们了!”
祖卑荣将头凑到他耳边,声音虽然低,但语调已有了三分色厉,道:“我说回,便是不能久留...”
他话没说完,前面的一个人就已经过了审查,守卫开始边摇手示意队伍进去,边喊:“下一个!”
事已至此,再寻回头路只会增加暴露的风险,想来是只有硬着头皮上了,祖卑荣只得高喊一声:“这就来了!”边喝叱金二龙驶车向前去。
金二龙看着逐渐逼近的戒备森严的关口,无名恐惧滋生,料想祖卑荣让自己掉头的原因可能就是他察觉到了危险,如此想想,似乎这关口都变成了地府的大门,从这里面伸出无数只胳膊,要将他们拖入深渊。
“干什么的?”
“嗯?”金二龙一个激灵,从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里脱身出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关口,而面对着自己的,正是把守着关口的卫兵,意识到这一点,忙在那卫兵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之前开口道:
“啊啊啊,送...送粮食的。”
“送粮食”这个借口,原是金二龙和祖卑荣进城之前就早已商议好的了,本以为这个借口是天衣无缝,却不料那卫兵挑挑眉毛,饶有兴致问了句:
“送粮食?哪家饭馆?”
“这...”金二龙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祖卑荣,祖卑荣却好像根本也没听见一般,连个头也不点一下。
眼看着卫兵眼中怀疑越来越盛,金二龙忙不失时宜地取出个荷包,塞到那人手里,放低了声音道:“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个方便吧...”
那人并没有急着答允他,而是先用手掂量了几下,随后又解开绳子,见里面放着的果真是真金白银。清咳两声道:
“行了行了过吧过吧...以后小心点啊...”
金二龙忙点点头,再也不敢在这儿多逗留一刻,驾马驶道,总算是进了城里。
刚过那关口,金二龙便憋不出气了,质问祖卑荣道:“刚才我遇难,你倒是出来解个围呀?”
祖卑荣不屑地哼一声,道:“那种围还有什么好解的,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破解的方法了吗?你要是当真连这点伎俩也不会,趁早打包你的行李滚蛋吧。”
金二龙给他气得恼火,脸涨得通红,过了半晌气极反笑,道:“嘿嘿...嘿嘿,倘若这东西都被称之为‘伎俩’,那么不知道是谁刚才让这‘伎俩’给吓得转身要逃啊?”
祖卑荣听他这话,猛地坐起,金二龙还以为他要动手,忙将身子靠后了些,谁知他只是环顾一下周围,转过身来骂道:“你这狗日的别放屁,老子刚才躲得不是这个,你倒也真够聪明的,原本在城外咱们还能有一丝盘旋的余地,现在进城里,那活脱脱就是请君入瓮呀!”
他说这样一番话,倒把金二龙给整糊涂了,挠着脑袋道:“你说什么呀?什么请君入瓮不入瓮的?再说了,进城不是将军的命令,你代为转达的吗?莫非你有异议?”
祖卑荣恨恨地啐一口,道:“呸,你别给我身上扣屎盆子,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道理不懂么?在之前进城都是个很有效的躲眼线的方式,但现在不是了!”
金二龙更糊涂了,这次他还没来得及问。祖卑荣就已经说了起来:
“方才进城前,我夜观天象...”
“有大事发生?”金二龙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脸上则是那副看笑话的嘴脸。
“闭嘴!”祖卑荣喝止了他,同时手上又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如此一来二去,才终于将金二龙住了口。
“这几日要下大雪,只怕要封路,到那时候我们再混出去了就不容易了,夏逍遥这厮搜起我们来,和瓮中捉鳖,又有何两样?”
金二龙见祖卑荣言语间有条不絮。殊无戏谑意味,可仅凭只言片语,他又如何信得?摇了摇头,刚要说:“你怎么证...”
“明”字未出口,他就再也说不出话了,只见漫天飞雪忽然飘落,不带任何的征兆。金二龙刚一见到这片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揉了揉眼睛,想辨别这究竟是真是假。
祖卑荣冷笑道:“还用我说吗?敢快找家驿站歇歇脚吧!”
金二龙这下是对祖卑荣心服口服了,眼睛当即就开始在街的两边找寻起来,西域贫困这个道理他固然知道。可自从赤衣帮被铎凰收编以来,他就很少再回到过这儿了,更多时日是在富庶的江南盘桓,现在重回故土。只觉得街上灯稀人少,可称得上气派的建筑根本也没有几栋。
江南的灯火阑珊,如果是女子,一定是那种最艳最美的女子。西域则更像是个人老珠黄的黄脸婆。
可是这地方到底还是养育过自己的热土,纵使江南笙歌烟雨,却都难以和乡情这种东西所比拟啊。金二龙这样感慨地想着,一边将目光不断地从路两边的建筑物依次扫过。
这样看了许久,也依然没有找到一家可供容身的客栈,金二龙但觉路途劳顿,要说些话解闷,碰巧心中所想的刚好是故乡有关的事,金二龙知道祖卑荣是扶桑来的,刚好可以听听那边的风土人情是怎么样的,如此想着,急不可捺地开口问道:
“哎哎哎,祖卑荣,你们那儿的晚上,也像西域一样吗?”
祖卑荣抬起头,四周看了看,道:“啊,有相像之处吧,我也很久没有回过家了,并不知道那儿现在是怎么样的。”
金二龙唔了一声,道:“你多久没回过家了?”
祖卑荣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有些生硬地回了句:
“你问这个干什么?”
金二龙尴尬地笑笑,道:“我只是觉得咱们两个之间的误会太长太久了,我想说些话把咱们心结打开,我们有句话是...”
他有意显摆一番,话到嘴边却忘了,挠了挠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祖卑荣看他抓耳挠腮,模样滑稽。笑道:“是‘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么?”
金二龙愣了愣,随即连连称是道:“对对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可实际却是汗颜不已,他本来想说的话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而已,莫想不到这扶桑人虽然脾气古怪爱搬弄,却有真才实学,幸好自己忘了,否则定然得贻笑大方不可。
祖卑荣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这东西有什么好掩藏的,我且告诉你,正是...”
他说到这儿,却也没了言语,只是呆呆地望着面前商铺出神。
金二龙见他如此,还道他也是有话想不起来,哪晓得祖卑荣心咚咚打鼓,想的却只是一个问题:
“我来这儿到底多少年?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我记得前不久才跟将军说过啊...是我记性有差错还是...”
金二龙吹着小调,他本来也不在乎祖卑荣的个人私事,和他说话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眼下瞧见家客栈还亮着昏黄的光,自然喜道:“咱们到了!”